承坤在和璐瑶离婚那年辞职,然后在一个大学同学的介绍下,去了北京。在北京中关村的一间软件公司做了程序员。他在北京呆了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两年中他过得算是平静。找了一个女朋友,也开始谈婚论嫁了。那个女孩子是北京人,独身子女。家里在北京有两套住房。女孩子和她的父母看中了承坤诚实稳重的品质,对他暂时没有能力买房并不在意。毕竟北京的房价太高了,不是一般外地来的年轻人可以负担得起的。女方的父母表示,如果他们结婚,可以把家里的那套旧房子暂时借给他们住。
去九月,承坤的奶奶在老家寿终就寝了。承坤接到通知以后回老家奔丧。这是承坤两年多来第一次回老家。
承坤的奶奶去世的时候已经八十八岁的高龄了,在老家算是喜丧。奶奶的葬礼办得及其风光。承坤叔叔家请来了锣鼓乐队,管乐队和当地的地方戏剧团,在院子里轮番唱了三天。承坤的爹和叔叔,率领承坤,承乾和叔叔的两个儿子,以及一大帮“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跪在奶奶的灵前,哭天抢地,轰轰烈烈。外面的人一看,都说这老太太死得如此风光,也不枉来世上一道。只是知道内情的村里人背地里摇头,都说:这老太太终于熬到头了,死了算是一种解脱。
承坤奶奶死之前的几年光景极其凄凉。
承坤爹和承坤的叔叔在数年前就分家了。所谓分家,除了分家产,更重要的就是分配对爹娘的赡养义务,是严格意义上的责任划分。分家以后,儿子媳妇只对分到自己家中的老人有义务照顾,而对另外一个则再没有半分责任。当时承坤的爷爷已经瘫痪了。而承坤奶奶还身体强壮,可以帮着带孩子做家务上地里干活。所以,承坤的婶婶将奶奶“抢”到家中,把承坤的爷爷推给了承坤爹。
承坤的爷爷分到承坤爹家以后,承坤爹自是不会动手侍候他爹。爷爷的吃饭喝水,端屎端尿,全是承坤娘在侍候。因此承坤娘在当时赢得了贤慧媳妇的美名。两年以后,承坤爷爷死了。承坤娘算是得到了解脱。而承坤的奶奶在承坤叔叔家中,洗衣做饭,喂猪捡柴,所有的家务一力承担,还带大了两个孙子。但是随着奶奶年老体衰,在家里已经操持不动了,承坤婶婶这才发现,原来分家的时候她亏大发了。承坤爹才活两年,就走了。而承坤奶奶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干活了,身体却一点毛病都没有。不知道还要白吃多少年?承坤婶婶把奶奶安置在偏屋里,给了她一些粮食,让她开始了独立生活。
承坤的叔叔比较能干,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是不错的。这么多年来,承坤的两个堂兄弟都结婚了,承坤叔叔分别给他们盖了小楼。承坤叔叔自己的楼房也重新盖了。但是奶奶依旧还住在那间破败的小屋里。
奶奶的虽然是风烛残年。但是在那恶劣的条件下,竟顽强地延续着她的生命。闲暇之余,还能中气十足和承坤婶婶对骂三天,一展她当年彪悍的威风。就这样,谁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年。奶奶终于动不了了,她再也不能自己做饭烧水了。她躺在床上,只能一日三餐都等着承坤的叔叔送来。承坤的叔叔每天把饭放在她的床头,然后就转身离去。而奶奶亲手带大的孙子们,重孙子们,没有一个来看她的。就这样,又熬了一年多。在她生命中第八十八个秋天里,她终于枝干叶枯,撒手归西了。用村里人的话说,终于解脱了。
参加完奶奶的葬礼,承坤的心里很难受。这就是老家老人的宿命,一辈一辈就这样延续下去。
爹娘回老家以后,承坤除了每月给他们寄生活费,已经很少和他们联系了。今年年初,娘摔了一跤。一开始她没当回事。然而过了不久,娘就感觉右腿的大腿根痛疼得厉害,这种痛一直延续到膝盖。承坤知道这个情况后,特地给家里多寄了三千元,让承乾带娘去县医院检查一下。但是,这次承坤回来,发现娘现在右腿已经不敢用力负重,走路的时候一瘸一瘸的,连行动都很困难了。承坤问他爹:“我娘的腿到底怎么回事?你让哥带她去县医院看了没有?”
承坤爹不以为然地说:“带她到乡里的卫生所看了。人家说没啥大毛病,可能哪里扭了一下。医生说可能是缺钙。给你娘开了点钙片。也不知她吃了没吃。”
“我不是让承乾带她去县医院照个片看看吗?看看是不是哪里骨折了。要只是缺钙,我娘会疼成这样?”承坤提高嗓门问道。
“年纪大了,谁没个头痛脑热的?就你娘娇贵?”承坤爹狡辩道。
“什么叫我娘娇贵啊?你没看见我娘疼成什么样了吗?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你把那三千元做什么用了?”承坤就知道准是他爹舍不得花钱,所以把娘弄到乡卫生所去糊弄事。承坤为此极大的愤慨。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爹自私到这样的地步。为了一点钱都不顾娘的死活了。
“你这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拉着脸,指手画脚的,你现在了不起了?”承坤爹也提高了嗓门。这次承坤回家,和以往不一样,总是扳着脸。和他讲家里的困难,他也是一脸冷漠,没有一点反应。这让承坤爹已经非常不满了。
第二天,承坤带着娘去县医院检查。X光检查结果显示,娘的股骨头已经坏死。医生解释道:年初,娘摔的那一跤,引起了股骨颈骨折。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股骨头的供血不足,所以造成股骨头坏死。承坤娘年老体弱,骨质酥松,身体体质欠佳,所以股骨头坏死发展很快。从X光照片来看股骨头的形态、结构明显改变。已经发展到股骨头坏死症的第四期。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用药暂时缓解痛疼。但是保守治疗已经不太管用了,必须要进行手术治疗。如果需要的话还可能要进行股骨头置换术。医生同时提醒承坤:他娘的病如果再不抓紧治疗,会导致瘫痪。
从县医院回去的路上,承坤的心里非常难过:娘这一辈子受了太多的苦,年轻的时候被婆婆压榨,受妯娌欺负,侍候瘫痪的公公;年纪大了还被儿媳妇挤兑。一辈子侍候丈夫,却没有从丈夫那里得到一点温暖。她实在是不应该再在她的晚年经受任何苦难了。
娘知道自己的病情严重,心里特别害怕。她哭着说: “承坤啊,你可不能不管我啊。你要不管我,我就只能等死了。”
承坤安慰娘说:“娘,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回到家里,承坤把承乾夫妇喊到一起商量给娘治病的事情。还没等成坤说话,巧珍先开口了:“承坤啊,你这一走,几年也不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只有一个儿子。你爹你娘也老了。病也多了,灾也多了,光靠你哥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啊。你一个人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可你也不能对爹娘撒手不管了吧。”
巧珍又在信口龇黄了。这几年承坤人虽没有回来。但是爹娘的生活费可没少给。凭着巧珍的人品,应该没少在爹娘这里揩油。
承坤问巧珍:“嫂子,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样吧,要不你出钱,我们帮你照顾爹娘,现在城里请个保姆不也要好几百?就当你请我当保姆吧。要不呢,就分家,爹和娘,咱们一家一个。”巧珍说。
承坤知道巧珍的如意算盘,就是想以照顾爹娘的名义,从他这里多捞点钱,但是这钱她一分也不会花在爹娘的身上。
承坤说:“要不,咱们就分家吧。”
“分家?这是你说的?”巧珍没想到承坤会答应分家,承坤现在连家都没成,他拖一个老人,以后怎么娶媳妇?巧珍咬咬牙说:“分就分。老许家的传统是:长子养爹,幺儿养娘。那我们就养爹。”承坤娘现在明显是负担,要给她治病,还要花好几万。承坤爹呢,身体不错。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承坤寄回来的钱一直都是承坤爹掌握着的,他手上应该还有几万元的存款。
分家,在村里是一件特别重大而复杂的事情。在分家过程中,将要产生相当于一个具有类似“法律”效应的决议:对家中的家产,人员进行再分配。以后两家若有争议,这个决议就是非的判断标准。承坤请来村长和村里年高望重的老人来主持分家。家里现在有两套房子,一套是承乾的楼房。一套是爹娘现在住的房子,这房子虽然破旧,但是地基还值一点钱。
承坤表示,这个家,他什么都不要了,房子都归承乾。
承乾表示:以后他养爹,娘归承坤管了。
承坤没有异议。
这个家就算分定了。
承坤的爹一听这个分家结果,就哭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就因为他比承坤娘占优势,就被承乾“抢”到手里了。按照约定成俗的规定:他分给了承乾,这就意味着,以后他的生老病死,都归承乾管了。承坤将没有一点责任和义务了。那么他将来能过上什么日子,他想都不敢想。
“承坤啊,你真的以后不管我了?”承坤爹哭了。
“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的。”承坤只能这样说。
这种分家,把父母象物品一样的分开,在承坤看来是残酷而没有人性的。他以前那么多年的努力和牺牲,都是为了保持这个家的完整和美满,不让爹娘面临这样的“分配”,但是他没有成功。现在,他没有能力去管那么多了。他只能尽他自己的这份责任了。在爹娘之间选择,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但对他来说,这个选择并不难。一直以来,他对娘都怀着一种深深的同情。娘虽然不那么慈祥,不那么温柔。但是她绝对是这个家里最勤劳、最吃苦、最软弱、最受欺负的人。她的一生都灰暗无助。承坤希望能尽他微薄的力量,让娘的晚年享受到一点点阳光,一点点温暖。至于爹,虽然承坤不想直白,但是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爹总是自以为很聪明,其实他很愚蠢。而他的自私,更是令人心寒。
因为承坤很久没有回来了,所以这次在家的时候,二姐和二姐夫也回娘家来看他来了。二姐夫见到承坤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低着头,吭吭哧哧地说:“承坤,那年幸亏你借了我五千元钱,才把我娘的命保住,可我一直都没还上。但是我没忘记,我以后会还你的。”
有这句话已经够了。这些年,承坤给家里的钱成千上万,从来没有得到一句感谢,从来没有人说过一个“还”字。这是第一次。承坤拿出1000元钱,对对二姐和二姐夫说:“那件事就别提了,谁要咱们是一家人?要是你们还记得我的好,帮我一个忙:让我娘到你们家住些日子。我要先回去安排一下,等我安排好了,就我娘接走了。多则四十天,少则一个月。你们觉得怎么样。”
承坤现在必须找一个地方安置娘,已经分家了,再把娘放在家里,已经没人管她了。
二姐夫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我娘的命是你救的,我养几天丈母娘算什么?这钱我就不要了,我养得起丈母娘。”
承坤还是把钱塞给了二姐夫。
就这样,承坤租了一辆车,把娘送到了二姐家。
回到北京,承坤把家中的变故告诉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对将要和婆婆一起住没有信心。女友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承坤的预料。在决定以后把娘带在身边之后,他就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承坤的这段感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要说承坤不难过,那是不真实的。但是没办法,这是他的宿命。
和女朋友分手之后,承坤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回S市。于是他重新联系了原来的公司。公司总经理欢迎他回来。这样他辞去了北京的工作。
去年十一月,承坤回到了S市。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安定下来以后,他就把娘接来了。然后开始联系医院给娘治病。平卉的丈夫是市人民医院的骨外科医生。他给承坤帮了很大的忙。承坤娘接受了局部直接介入法治疗。腿部的疼痛明显减轻了。医生建议,要定期治疗,复查,希望连续治疗会让承坤娘恢复活动功能,疼痛消失。
刘鸿涛现在在公司已经做到较高的职位了。他和凌岚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凌岚去年生了一个儿子,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了。承坤回来以后,他们这些原来的好朋友都帮了不少的忙。
因为承坤娘的病,平卉和承坤的联系也比较频繁。她有时也会去看看承坤的娘,尽她的所能帮助承坤。对她来说,当这种可以帮忙的好朋友,比做承坤的妻子,要来得轻松一些。
承坤娘现在的生活,比她人生任何一个阶段都要安逸,她的话也比以前多了。她不时地会想起她的孙子,对承坤念叨:“狗子现在也上学了,不知道在学校还和小孩们打架吗?狗子和你哥小时候一样,喜欢和人抢东西,是他的不是他的,只要他喜欢,都要上手抢。他不象你。你小时候,很省心,跟一个闷葫芦似的,不爱说话。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你哥,你也不去争……”
然而,承坤娘想得最多的还是她的老伴。她和承坤爹,几十年来虽然吵吵闹闹,但从来没有分开过。经常地,她会在承坤面前唠叨:“也不知你爹过得怎么样了?你爹这一辈子都是我在侍候他。他自己连一口饭都弄不到自己嘴里去。巧珍比你婶婶还要奸诈,她哪里会好好待你爹啊?你爹以后的下场怕是比你奶奶还要惨……”
承坤每次听到这话,总是一声不吭。分家以后,承坤就再也没有和家里没有任何联系。爹的情况他不是不惦记,只是他不想再招惹那么多的事情。他能力有限,负担不起所带来的后果。人各有命,谁又能保谁一辈子的安逸生活?
承坤三十多岁,还是孤单寡人,承坤娘不是不着急,她自责道:“都是娘拖累你了,害得你现在还找不到媳妇。” 她现在经常会把她偷的璐瑶的那只玉手镯拿出来看看。这是她这辈子拥有的最贵重的奢侈品。这个手镯,会让她想到她也曾经耍过婆婆的“辉煌”气焰,还有儿子曾经有过的美好的但却短暂的婚姻……。
璐瑶没想到她还有机会再一次见到承坤。
这是她在S市停留的最后一天。她住在舅妈家里,接到桑宁打来的“江湖救急”电话。桑宁两年前结婚了。在年前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的出生,让桑宁从一个英姿飒爽的江湖女侠,一下子转变成了一个婆婆妈妈的神经质的女人。她女儿的每一个喷嚏,都会让她惊恐不安地演绎为世界末日即将来到的征兆。不是立即打救护电话,就是一刻也不耽误直奔医院急诊室。
这天,桑宁在电话里大叫:“今天早晨,我宝宝拉了两次稀了,是绿颜色的,特别臭。是不是我给她吃坏肚子了?”
还没等璐瑶回答,桑宁又叫上了:“她又拉了,你赶快过来,帮我送她去医院。”
璐瑶和桑宁抱着她的宝宝,急急忙忙出了出租车,直奔门诊大厅,当她们要向急诊室冲刺的时候,璐瑶下意识地往电梯那边看了一眼,就见到承坤扶着他娘正从电梯里缓缓地走出来。
璐瑶的心里一紧,这么多年不见,他已经完全不象记忆中的他了。他才三十三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轻有为,风采夺人的时候,而他却腰弯背驼,仿佛不堪重压,已经有未老先衰的迹象了。岁月真是无情,它能让女人的红颜易老,同样也能让男人风采尽失。俊男的年华流失,和美女的容颜渐老一样,看着都有些让人不忍目睹。这一瞬间,璐瑶的心里竟有了一些惆怅和凄凉。
承坤扶着他娘从电梯上下来的时候,就觉得眼前一亮。他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当他把头转向通向急诊室的那道走廊时,他看见了她的背影。虽然只是背影,他依然认出是她了。那一刻,他有些走神,这个女人总是这样,来了又走了,让他抓都抓不住。她在他生命中出现,带给他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然后她又离开了他,不再回头。他和她,仿佛两道交叉线,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偶尔在某个点交叉,便各分东西,越分越远。然而那个交叉点的闪光,对他来说,却成了永远不可复制的美好。
“承坤,看什么呢?咱们走吧。”承坤的娘提醒他。
“哦,以为看见了一个熟人。可能是看错了。”承坤说。
错过了,便就错过了。就只能这样错着走下去了。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