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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回到冬天

文/刘歌

此地冬天的美是慢慢地被感觉到的。

冬天的景物是永恒的景物。繁华过后,事物总是暴露出它的永远的素朴的基础。

从来没有别的事物给人走过雪地的那种快感,人从来没有像在夜晚和寒冷中那样多情和善思。当极地的冰雪融尽,人类将不再有思想家,也不再有思想,不再有诗篇和诗人。

河水安静下来。河边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安静下来。山地和在它怀抱里生活的鸟类也安静下来。

河水在河道的另一边安静地流,这边的河道上却留下七八棵树,树枝脱尽了叶子,在向下游倾斜,只有裸露的树根仍然紧抓着河床,执迷着这片土地。一架木桥横过清浅的流水;看得见清水里的石头,水也不是一味地清清到无物,清中有一点绿,在远远的下游蓄成深潭。

平原安静下来了。为了逃避寒冷,所有的候鸟已经飞回南方,还有一些动物深入不为人知的地洞,准备度过一个漫长的冬眠期。驱车在原野里走过,满目是树的密织起的枝桠,像是深不可测的迷阵,笼罩了村庄;人都回到自己的屋里,忙了一个秋天的牛回到了牛圈里。有的人到了很远的城市,或是在温暖的火炉旁;地里空无一人,比秋收后的田野还空阔,还寂寥;偶然有三五个人走过前面的土路,很安闲。

不想春天的事,春天的烦恼已远。夏天的急流险浪此刻变得舒缓。

不是战斗,是战斗之后的追念,是月光下的回忆;不是消沉,是生命与字宙万物在更高水平下的契和。有一种永不熄灭的热烈深入冬天的骨髓。

冬天是一首淡而隽永的诗,从容不迫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在雪飘落之前,人安静下来了。你以另一种心情走过去年的小桥,流水在桥下弄出另一种声音。

冬天的色调是一种总体的白。原野是白茫茫的,天空是白茫茫的,冬天早晨陡起的浓雾是白茫茫的,像一堵白墙,冬夜的月光是白茫茫的,人的回忆也是白茫茫的。除了白,就是黑,黑的树干,黑的淡淡的万物的轮廓。这种色调更合我的心境。比起彩色的东西,黑白两色更接近事物的本质,此外世间再没有更简洁明快的东西。这是世界的底色,像良心的颜色。

黑与白有一种抽象的力量,它们是从繁杂的生活中提炼出的精粹,这是任何其他颜色所无法比拟的。我甚至喜爱冬天的严寒,它倾向于使生命振作,而不是腐化、奢靡,它是端庄的淑女,不带一丝妖气;它是清新健康的歌唱。我喜欢让那些彩色的花团锦簇的事物永远处在被等待的状态,而不是被占有的状态,一旦占有,整天活动在一片浓艳之中,生命反而容易迷失。

我一直想到遥远的东北去,到美丽无比、像梦幻一样的西伯利亚去,去看看那里的雪原,森林,亲身体验一次地球上最透彻的寒冬。

鲁迅如果不是英年早逝,会更接近冬天的境界。鲁迅是冬天的人,严寒的人,棱角分明的人。他永远走在冬天的最高处,他从冬天的高原经过。

冲淡之境即仁者之境智者之境,是那种冬天的境界。寒山,瘦水,几分安静,几分荒寒,几分从容,但境界是辽远的,宽广的,高远的,像夜晚流过天际的大河,像老年时坐在月下的回忆。

冲淡仅仅是冲淡而已,决不至冲淡至无,冬天的冲淡只能由春天和夏天的大红大绿而来,由热烈而来,是秋天收获后那种田野的境界,不是缩小,是大,更大,更远;不是糊涂,是更明晰,更透彻,像冬季的水清澈见底;不是急流,是急流流过险滩之后在深广处的耐心蓄积,像月下的静湖,那种迷人的澄明;是成熟的状态。

冲淡之境即由苦难而生悲悯、由忍受而倾听、大慈大悲之境,是深刻之境。没有早先的热烈、浓艳、强烈,绝无年长时的冲淡。冲淡需要高度。没有冬天的生活将是残缺的生活,外在的生活,令人遗憾的生活。即使生活在只有夏天的热带,生活在赤道上,我也会通过持久的修炼,为自己营造一个冬天的心境,借以放置躁动不安的灵魂,提炼逼近本质的幸福。

在一个过热的环境下,人间将只有贪婪,只有残酷的杀戮、争夺,而没有俯瞰的高度,没有真正阔大的胸怀,没有永恒的大爱。心中的冬天会给人以支持,使脆弱的生命经受住无尽欲望之熊熊烈火的烧烤,正如孙悟空经受住太上老君八卦炉中七七四十九天的烧炼。

回到雪中,回到冬天的原野上,回到冬天的夜晚,去倾听那暖融融的火炉旁的夜话,像一颗种子保存着生命的烈火。在冬天的某一个角落里独处,回到纯粹,回到素朴,回到母亲的叮嘱,回到黑白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