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罗素论两性价值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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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科学与宗教(1)

最近,大多数著名的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宣称,现今科学上的进展已推翻了旧时的唯物论,并且趋于重新确认宗教的真理。科学家们的这类说法往往带有一些试探性,但神学家们却抓住不放,并加以扩充,同时新闻界也转而报告神学家更耸人听闻的说法,以致一般公众产生物理学全盘肯定了《创世纪》的印象。我认为,源于现代科学的道德与一般公众所认为的并不完全一样。一则,科学家所说的话并不像公众所想像的那么多;二则,他们所说的那些维护传统宗教信仰的话,并非出于他们谨慎的科学家的立场,而是出于他们渴望保护道德和财产好公民的立场。欧洲战争和俄国革命使所有胆怯者变得保守,而教授们则往往是胆怯的。让我们研究一下科学的真正含义。

(1)自由意志。不久前,神学以其天主教的形式承认人类自由意志的同时,还对宇宙的自然法则一往情深。十八世纪,在牛顿的影响下,神学与自然法则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过去一直认为上帝是根据一种计划创造世界的,自然法则乃是这一计划的具体体现。十九世纪以前,神学始终是严肃的、理智的、确定的。为了对付无神论之理性的攻击,在过去数百年间,它已越发诉诸情感了。它竭力捕捉思想解放之人,它已由紧身衣变成了浴衣。当今时代,只有原教旨主义者和少数较有学问的天主教神学家仍在坚持昔日可敬的理智传统。所有其他的宗教辩护者全都致力于弄钝逻辑的利刃,诉诸心而不诉诸头,并声称我们的情感能够出我们理性所得出的结论的谬误。正如坦尼森勋爵所说:

心如怒中人,

立而答道:“我有感觉。”

在我们这个时代,对于原子、呼吸系统、海胆的生长,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课题是有感觉的。

近来护教学上最显著的发展之一,就是企图以对原子行为的无知来拯救人类的自由意志。旧时的力学法则曾支配过视力可及的物体运动,这些法则对这类物体仍十分接近真理,但它们却不适用于单独的原子,尤其不适用于单独的电子和质子。目前尚未确切知道是否存在支配单独原子各方面的行为法则,或这种原子的行为是否放荡不羁。现在认为支配大物体的行为的法则可能只是统计上的法则,表明大多数随意运动的平均结果。有些法则,如热力学第二定律,已被知道是统计的法则。原子有各种可能的形态,它们并非不断彼此融合,而是有些隔离。一个原子可以从一种状态跳入另一种状态,跳跃的方式也不尽相同。目前尚不知道有什么法则可决定何时会有何种可能的跳跃,有人认为,原子在这方面是完全不受法则支配的,具有“自由意志”的特点。埃丁顿在其《物质世界的本质》一书中,对这种可能性大做文章。他认为,精神可决定脑中的原子在某一时刻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可能跳跃,从而可通过某种触发动作产生大量符合精神意愿的结果。他认为,这种意愿的本身是无前因的。如果他是对的,那么物质世界进程就将完全不受物理法则的制约,而以无前因的人类意愿为转移。

在检查这一立场之前,我想对所谓“测不准原理”说几句话。这个原理于1927年由海森堡引入物理学,随即被教士抓住当作可使他们摆脱数学法则束缚的法宝。令我吃惊的是,埃丁顿竟会赞成该原理的这种应用。测不准原理宣称,要同时确定位置和动量是不可能的;二者都将有误差,而二者误差之积为常数。这就是说,其中一个愈确定,另一个不确定的程度就愈大,反之亦然。当然其误差是很小的。令我吃惊的是,埃丁顿在自由意志的问题上竟会求助于这一原理,因为这个原理丝毫没有表明自然的进程无法确定。它仅仅表明旧的时空器已不十分适应现代物理学的需要,因为现代物理学的根据是不同的。空间和时间是希腊人的发明,而且直到不久前还很好地服务于人们的目的。爱因斯坦以其所谓“时空”的一种半人半马的怪物将它们取而代之,并且适用了二、三十年,但是量子力学却又证明需要进行一种更根本的改造。测不准原理不过是这种必要性的一个例证,并非表明物理法则不能确定自然的进程。

J·E·特纳在1930年12月27日的《自然》中指出:“测不准原理得以应用,主要是由于‘确定的’一词的含糊。”在一种意义上,当一个数量被测量时,它是确定的,在另一种意义上,当一个事件被引起时,它是确定的。测不准原理所涉及的是测量,而不是因果关系。测不准原理宣布粒子的速率和位置是不确定的,因此它们是不能准确测量的。这是物理上的事实,起因就是测量乃物理程序,因此这一程序对所测量的东西有物理上的影响。在测不准原理中,没有任何东西表明哪个物理事件是无前因的。正如特纳所说:“凡此种论据,即由于某种变化在‘查明’的意义上无法成为‘确定的’,因此它在截然不同的‘起因’的意义上也是不‘确定的’,均为一语多义的谬误。”

说到原子及其想像中的自由意志,我们应当注意,现在并不知道原子的行为是反复无常的。说已知道原子的行为反复无常,那是错误的,说已知原子的行为并非反复无常,也是错误的。科学最近发现原子不受旧时物理法则支配,于是有些物理学家就草率地作出原子不受一切法则的支配的结论。埃丁顿关于精神影响头脑的论据不禁令人想起笛卡儿关于同一题目的论据。笛卡儿懂得活动的保存,但不懂得动量的保存。因此,他认为精神能够改变动物精神活动的方向,虽然不能改变它的总量。他的理论发表不久,动量守恒即被发现,于是笛卡儿的观点被抛弃了。同样,埃丁顿的观点也完全取决于那些注重实验的物理学家,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发现规定个别原子的行为的法则。把神学的上层建筑建立在可能即将消失的无知之上,实属鲁莽之举。它使人们希望不要有新的发现。

对于自由意志的信仰,还有一个纯粹以经验为根据的反对理由。只要能对动物行为或人类行为进行周密的科学观察,科学法则就会像在任何其他领域那样,总是可以被发现,巴甫洛夫的实验已证实了这一点。我们虽然不可能完全预见人类的行动,但这一点通过此机制的复杂性得到充分解释,而决不需要全无法则性的假设,因为只要细加检验,此假设必为谬误。

凡希望物质世界反复无常者,都不会知道此事的含义。所有关于自然进程的推论都是有因果的,如果自然不受因果法则的支配,则所有此类推论必行不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将无法知道个人经验之外的任何东西;严格地说我们只能知道我们现在的经历,因为一切记忆都依赖于因果法则。如果我们不能推论他人的存在,甚或我们自己过去的存在,就更不能推论上帝,或神学家所希望的东西。因果原理或对或错,但乐求因果原理必错之假设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理论的含义。他从不对他觉得方便的那些因果法则提出异议,例如,食物可以养活他,只要他有存款,银行便会承兑他的支票,而同时却对他觉得不方便的那些因果法则大加指责,这种做法实在太不高明了。

事实上,没有任何恰当的理由可以假定原子的行为不受法则的支配。实验法则能够弄清个别原子的行为,只是最近的事情,因此有关原子行为的法则尚未发现是不足为奇的。要证明某类现象不受法则支配,在本质上和理论上都是不可能的,惟一可以断言的是,这些法则如果有的话,它们尚未被发现。也许我们更愿意说,研究原子的那些人聪明异常,假如真有法则,想必早已被发现了。然而,我认为这不是一种宇宙论所能依据的充分可靠的前提。

作为数学家的上帝。亚瑟·埃丁顿先生由原子不服从数学法则这一事实演绎出宗教。詹姆士·琼斯先生由原子服从数学法则这一事实演绎出宗教。这两种论据都受到神学家的热烈欢迎。神学家认为,一致的要求属于冰冷的理性,因此不应当干涉他们深厚的宗教感情。

我们已从原子跳跃方式的角度检查了埃丁顿的论据。现在让我们从恒星冷却方式的角度检查一下琼斯的论据。琼斯的上帝是柏拉图式的,据说,他不是生物学家或工程师,而是一位纯粹的数学家。我承认,我宁愿要这种类型的上帝,也不愿要通常所想像的上帝。但这无疑是由于我喜欢想而不喜欢做的缘故。这令人联想起一篇关于肌肉状况影响神学的论文。肌肉结实的人相信行动的上帝,而肌肉松弛的人则相信沉默的上帝。詹姆士·琼斯先生毫不怀疑他自己的有神论论据,却不大赞成进化论者的论据。他的论述神秘宇宙的著作以太阳的传记为开篇,几乎可以说是一篇墓志铭。在约十万颗恒星中似乎只有一颗拥有行星,但是约二十亿年前,太阳有幸与其他恒星发生了一次富有成果的接触,产生出现存的行星系。没有行星的恒星不可能造就生命。因此生命必是宇宙中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詹姆士·琼斯先生说:“宇宙似乎并非注定要产生像我们这样的生命:假如宇宙真的如此。我们想必会在机制大小与产物总量之间发现更合理的比例。”甚至在宇宙这个罕见的角落里,生命的可能性也只存在于太热的气候与太冷的气候之间。“我们人类的悲剧在于它大概是注定要冻死的,而宇宙中的大部分存在物却依然热得使生命无法立足。”视人类生命为创造目的的神学家在天文学上似有失误,因为他们过高地估价了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同类。我不打算概括琼斯关于现代物理学、物质与辐射、相对性与以太的绝妙论述;它们已足够简洁,再者概括是不公允的。然而,我想摘引琼斯自己的概括,以使读者一饱眼福:

“若以简单而熟悉的材料作概括,一个表面有屈曲皱纹的肥皂泡或许是相对论向我们展示的新宇宙的最好象征。宇宙不是肥皂泡的内部,而是它的表面,并且我们必须时时记住,肥皂泡的表面只有二量纲,而宇宙泡则有四量纲——空间三量纲和时间一量纲。此泡所吹出的存生物,即肥皂膜,是熔接在空洞时间之上的空洞空间。”

神学家是容易满足的,他们并不十分计较科学家给他们什么样的上帝,只要给他们一位就行。詹姆士·琼斯先生的上帝与柏拉图的上帝一样,是一位喜欢算术的上帝,但作为一位理论数学家,他对所计算的是什么毫不关心。这位大名鼎鼎的作者通过大量新近发现的费解的物理现象来阐述他的论据,企图使它蒙上一层本来没有的奥妙色彩。该论据的要义如下:既然两个苹果加两个苹果等于四个苹果,可见上帝必定知道二加二等于四。我们也许可以这样反驳,既然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有时等于三,可见上帝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精通数学。确切地说,詹姆士·琼斯先生显然回到贝克莱主教的理论上来了,即惟一存在的东西是思想。因此我们在外部世界所观察到的半永久性乃是由于上帝相当长时间持续思考的缘故。例如,物质的东西之所以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仍然存在,是因为上帝无时不在注意它们,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它始终是上帝头脑中的思想。琼斯说:“最好能把宇宙想像成是由纯粹的思想组成,虽然这种做法还很不稳妥和全面,由于缺少更广义的词,我们只得把这种思想描述为数学思想家的思想。”稍后,我们又被告知,支配上帝思想的那些法则是支配我们醒着时而非睡着时的现象的那些法则。

当然,这个论据并不具有琼斯先生对于不包含他个人情感的问题所要求的形式上的准确性。撇开一切细节不谈,他犯了混淆理论数学和应用数学的根本性错误。理论数学完全不依赖观察;它所研究的是符号,是证明不同的符号群具有同一的意义。理论数学由于这种符号方面的特点,它可以不借助实验进行研究。物理学则恰恰相反,无论它具有何种数学性质,它自始至终都依赖于观察和实验,这就是说,最终依赖于感性知觉。数学家提供各种数学,但对物理学家有用的只有一部分。而且当物理学家使用数学时,他所说的东西与理论数学家所说的东西截然不同。物理学家说,他所使用的数学符号可以用来解释、概括和预见感性印象。无论他的工作何等抽象,永远不会失去实验的关系。现已发现数学公式可以表现某些支配着我们所观察的世界的法则。琼斯认为,这个世界必定是由一位想看到这些法则之作用的数学家所创造的。假如他曾打算正式提出这个论据,我相信他会看出这个论据是何等荒谬。首先,任何世界,无论它是怎样的,都可由一位技巧高超的数学家在一般法则的范围内造成。如果真的如此,现代物理学的数学特征则不是关于世界的事实,而不过是对物理学家技巧的肯定。其次,假如上帝真是像他的信徒所想像的那种纯而又纯的数学家,他就不会希望他的思想有大量的外界存在。描绘曲线和制作几何模型的欲望属于中学生阶段,会被大学教授视为有失身份的事情。然而,詹姆士·琼斯先生正是将这种欲望给了他的上帝。他告诉我们,世界是由多种思想构成的;这些思想可分为三类:上帝的思想、人们醒时的思想、人们入睡且有噩梦时的思想。人们看不出后两种思想对完善宇宙有何帮助,因为上帝的思想乃是最好的,于是人们便看不出创造这么多糊涂观念的意义。我认识一位极有学问且极正统的神学家,他对我说,他通过长期钻研已无所不知,只是弄不清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世界。我希望这种疑惑能引起詹姆士·琼斯先生的注意,同时我也希望他不久便能解此疑惑以安慰这位神学家。

作为造物主的上帝。目前,科学所面临的最严重的困难之一源于宇宙似乎正在衰退这一事实。例如,世界上存在多种放射性元素。这些元素正在不断分解较为简单的元素,而且人们找不到能将它们聚集起来的方法。然而,这并不是世界正在衰退的最重要或最困难的方面。我们虽然不了解简单元素聚集为复杂元素的自然过程,但我们可以想像这种过程,因为这种过程也许正在某处发生着。但是,当我们说到热力学第二定律时,我们便遇到了更具有根本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