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共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他的每一天,都缩成了一张计划表上小小的一格,每过一天,他便划掉一格。
早上他七点就起床梳洗好了,早上头脑比较清楚,他攻最难的英语和专业课,下午背政治和时政,晚上做试卷。周末打工。
同学里要考研的并不多,他没个可以讨论的人,资料也是千辛万苦才找来的,有些还是手抄的,文老师送给他一整套的试卷,那个成了乔一成的宝贝,舍不得直接在上面写,总先另抄一份来做。
大家都说,这孩子快要读傻了,看他那样子象个纸片人,披头散发,脸上半人人气也没有,晚上出来,要是没路灯的话,活活吓得死人。
乔一成有一天早起,多花了两分钟时间照镜子,镜中是一个看不明白年纪的人,异常黑瘦,神情怨愤,胡子拉茬。乔一成原本毛发就软,胡子长了也不成个雄壮的气侯,只遢遢地拖在口唇间,显得邋遢而落拓。
乔一成觉得自己活象个范进。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乔一成接到了居岸的来信。
一封又一封。
那些彩色的,巴掌大小的,芬芳的小信封,上面是居岸熟悉的极细小的字迹,乔一成先生亲启。
乔一成一封也没有拆开,他把它们塞在枕头下面,睡时枕着会有沙啦沙啦的声音。
过了不久,居岸的信断了。
二强在这段时间里显得特别地懂事听话,喜滋滋地做饭,三丽却对一成说过,二哥有点不对劲,他老是一个人呆笑,是不是谈恋爱了?
一成没有往心里去,说:我们家哪个谈恋爱了二强也不会谈,他知道什么呀?开窍晚,傻了八唧的。倒是你们姐妹俩,女孩子要小心,不能在这种事上犯错误。
三丽笑了一笑:我不会出错,我会找个老实人。
乔一成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接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的,本地的一所大学,新闻系。
之前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情景,想着自己是不是会兴奋得热泪盈眶或是跳起来,或是干脆真的象范进那样疯头疯脑,他甚至跟三丽开过玩笑,如果自己真的那样了,就让三丽给自己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这事不能交给别人,就只能交给你。一成跟妹妹开玩笑。
三丽:你才不会疯呢,你比谁都冷静。
乔一成想,三丽果然很了解自己,他真的没有疯,他冷静得有点不象话,把看过的那些书做过的那些试卷捆捆扎扎,丢进杂物堆,开始筹划上学的东西和学费。
他想,总得替自己庆贺一下,于是买了一瓶洋河大曲。
一成的酒量其实不错,因为当年母亲在世时很会做酒酿,又纯又香,后劲儿不小的米酒一成四岁起就喝了。
但他还是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在院子里转了一个晚上,高声吟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被二强扶回家。
二强说,哥我替你刮胡子吧,看起来真吓人。
这其间,三丽从纺织中专毕了业,分到一家纺织厂工作。有一天忽然对大哥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他的同学,学机修的,叫王一丁,人很老实,他们分到同一家厂做同事。
一成想三丽也快十八了,如果她觉得好,一定还说得过去。三丽心不高,懂得自己要什么,要不到的,绝不会去奢望。一成没有反对。
同时,四美的学校不许她毕业,乔一成颇费了一番劲去恳求交涉。老师说,三丽成绩实在差,补考都没有及格,实在是没有办法发初中毕业证书,一成请求学校给她第二次补考的机会,学校说办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二次补考的话。
一成明白成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丫头也实在不讨学校和老师的喜欢。
一成也没有什么门路,只得花水磨功夫跟学校慢慢地磨,磨到八月,学校终于答应给四美再一次补考,如果再不成,那就再不能通融了。
一成甚至替四美写了几篇作文范文,叫她背下来,数学题也是一样,叫她下死功夫背。四美大约也知道了一点利害关系,总算老实地在家复习了几天功课。再考时,终于通过了。
四美毕业后不再升学,成了乔家唯一的一个待业青年。
乔祖望在听说大儿子还要读三年书时,气得成天嘟嘟囔囔,指桑骂槐,一成很跟他吵过两次。
他不怕他,他翅膀够硬了,他会有极广阔的天地,他一定会从这小院里,从这种生活里,飞出去的。
家里事儿多,好的不好的,快乐的烦心的,乱七八糟。
就在一片混乱当中,乔二强跟他的师傅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
二强对马师傅说:我大哥想请师傅吃饭。
马素芹说:你哥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二强有点忸怩地说:谢谢你待我好,教我好多事。
马素芹哼一声,逗这小孩道:你大哥咋会知道我教你的事儿,你回家说的吧?
二强摸头:嗯哪!
马素芹大笑:这没几天,跟我把乡下的土话都学会了。
二强觉得师傅笑起来真的是很好看,在他贫乏的语言库里,二强只知道一个词是形容一个女的很漂亮的:如花似玉。
但似乎,师傅也并不完全是那样的。
二强想着,轻轻地哼着一支叫做《拉网小调》的歌子。
这小调轻松诙谐,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在劳作时唱的,他的家里,想必有贤淑的妻在等着他回去。
二强每天唱拉网小调,唱得大哥乔一成不厌其烦,说,我的妈妈呀,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换一首歌唱?
二强傻笑,住了嘴,过不多一会儿,又唱起来,不由自主地。
一成于是转向三丽调笑道:你晓不晓得你二哥的网什么时候拉到头?
三丽忍笑道:我哪里晓得?
师傅并没有到二强家里来吃饭,说是不好意思打扰,以后有机会,再去也是一样。二强微微有些失望,想到每天上班都可以看到师傅,又高兴起来。
四美一向对这个二哥很轻谩,觉得他傻头傻脑的,又不够英俊,她为自己的哥哥们都不够英俊而深深地遗憾着。
四美喜欢漂亮的面孔,看到模样端正英武的男人,小脸会放出光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腻腻的。
她开始对那个相当疏远的小弟弟乔七七感兴趣起来,那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无奈七七并不亲近她,她也不耐烦哄小孩子。说起来,亲戚们中间,真是半个好看的年青适龄的异性都没有,乔四美想,都是遗传不大好的缘故,四美决定将来一定要找个漂亮人物结婚。
这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乔四美的至高理想。
三丽的男朋友王一丁来过家里了。
三丽说,彼此年纪都还小,这回王一丁来家里,也不算是正式的上门,只做要好的同学来玩儿。这样,无论怎么样也都还有个退步。二十一岁之前,她是不会考虑成家的。
乔一成听了这话,吐出一口长气,想,三丽这丫头,总算不要自己再操心了。
一丁真是很老实的人,拎了四色点心,给乔祖望带了酒,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人,任由一大家子各色眼光在他的身上羽毛似地扫来扫去,一味地将手放在膝上擦着。饭量倒大,饭桌上埋头一气吞了三碗饭,菜只吃了一点点,要不是四美给他挟,怕是要吃白饭的。
一丁在中专里学的是机修,手很灵巧,老师特别喜欢他,这一回,是他们那厂子的厂长亲自把他挑了去的。刚去没多久,就担任了厂里团支部的生活委员。
一成觉得这孩子还不错,就只是,有点儿委屈了三丽了。
三丽并不美,身材还算匀称,因为年青,肤色虽暗些,不白嫩,但总还是有年青的洁净的女孩子那么一股子灵秀劲儿。在做哥哥的乔一成的眼里,觉得妹妹值得更好的。
一丁吃完了饭听乔祖望说小厨房的顶坏了,直漏雨,二话不说,拿了工具,架了木梯爬上去修了起来,发现是油毡子烂了,又跑出去买了新的来换上。干活的时候,他似乎更自在些,平凡粗笨的面目也生动起来。
乔祖望捧了小茶壶站在院里看他干活看了足有大半天,末了闲闲地说:这个男娃还不错。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乔一成很迷惑,一个不成器的爹,在看着女儿渐渐长成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
午后的阳光,碎金一样揉进人的眼里,微微地刺痛。
乔四美捏着一角一丁带来的奶油蛋糕小口小口地吃,吊着眼角看着姐姐的小男友。
王一丁走后,乔一成跟妹妹说:你们就好好地处吧,可得记住了,不到二十一不能结婚的。
三丽说:我记得呀大哥,你放心。
一成拍拍妹妹的头,笑笑,亲热地说:我是放心,不然,你们这可也算是早恋了吧,我会什么话也不说吗?
四美尖尖的嗓子插进来说:大哥你那心是偏到胳肢窝里去的,怎么我以前早恋你就披头盖脸地骂,轮到姐,你一句话也不说。
一成说:你怎么跟你姐比?你姐比你有分寸的多,长着一双会认人的眼。
四美气得直翻眼睛,故意气姐姐道:你们这位一丁同志啊,身材还算及格,腿蛮长,长的嘛,就比较困难,有点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三丽哼一声:哪个是人民哪个是党。
我们是人民大哥是党。四美反应极快,利利落落地答。
乔一成是党员,在学校时入的。
一成喝住小妹妹,叫三丽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四美又翻翻眼睛,接着跟姐姐逗趣:这位一丁同志啊,两片嘴唇切切够一盘子下酒菜的。
三丽气得飞红了脸:你懂什么?嘴唇厚的人性子忠厚。
四美拍着巴掌笑道:啊呀啊呀,那老母猪不是世界上最忠厚的?
三丽气极而笑:你呀,你要知道,人好看不能当饭吃,长得再好一肚子花花肠子有什么用?
四美说:你怎么知道长得好就一定会有花花肠子,就不兴象费翔哥哥那样,人美心灵也美?
三丽转过身不再理她:你就这么作吧,将来有的苦你吃呢!
四美顺着蓬松长发:我才不怕。将来我就要找一个比费翔哥哥还漂亮的人做爱人!哦?二哥?喂喂喂,乔二强,你又发愣。
二强这两天的确常常发愣。
他想着前天发生的事儿。
那天他一上班就发现,师傅显得特别地欢快,热情地与男人们说笑,笑声比哪天都清脆。二强隐隐地觉得有点不舒服。
二强闷闷地从食堂里把自己与师傅的饭盒端到了车间来。
这个中午,说是隔壁的商站里来了一批最时髦的小立领衬衫,女人们全跑去抢购了,连大块头他们几个也颠颠地去了,要买来讨好自家老婆。
二强低着脑袋走进来,车间的角落里的屏风后隐隐绰绰有人在。
这是扇旧的屏风,木制的,上面蒙一层粗织的白纱,厂里的女工休息室十分窄小,离得又远,就有图省事的师傅捡来厂办淘汰的这玩艺,在车间的角落里隔出了一个小角落,平时供女人们换换衣服。
合该着乔二强与马素芹之间要有点子什么,也不知怎么的,有风从窗口灌进来,那屏风后面的人,似乎是急着套好衣服,胳膊肘碰得倒了屏封。
二强正说着:师傅吃饭,就一下子住了嘴。
他看见马素芹裸着的肩,一弯浑圆的乳房,更惊心动魄的是,马素芹肩背上大片的青紫,只一瞬,马素芹便快速地用衣服遮住了。
马素芹对呆住的乔二强叫道:干啥呢?站那嘎达,吃饭!
等她把饭盒接过去,二强才发现,因为忘了倒手,手心被烫得发红,麻麻地痛。
二强叫:师傅,师傅......
马素芹笑道:干啥师傅师傅地叫,孙猴子似的。
二强说:师傅,师傅。忽地,这孩子竟哽咽起来,刷地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也掉下来。
二强傻,可傻子有傻子的心窍,厂子里不会有人这样待师傅,平日里的闲言碎语拼凑起的那一点事实,忽然在这一刻鲜明而残酷地展现在眼前。
马素芹被这孩子突来的眼泪弄得有些懵,她坐在木箱子上仰视着这个为她哭泣的年青的孩子。
他哭得脸皱在一处,又不好意思大声,憋地打起嗝来。
马素芹头仰得脖子都酸痛起来,这孩子他那么年青,傻而真的,马素芹听见自己极暖的微抖的声音问;傻孩子你哭什么?
二强抽答着说:师傅,他待你不好,我给你报仇。
马素芹说:孩子话。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哭了,二强。你要记得,笑是给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里。
为什么?二强问。
因为没有会在乎的。
有人会的。二强坚决地说,有人会。
是啊,马素芹笑了:稀罕你的人会。
二强想说:师傅,我稀罕你!结果没有说出口,只大声呜咽了一下。
就只隔了一天,二强就亲眼看到了马素芹的爱人是怎么样在她身上留下那些伤痕的。
那是个极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极宽阔的肩,五官很端正,却留着深重的烟酒的痕迹,象地上不干净的大拖把横拖过去留下了一片污迹。
男人的方言比马素芹更重,冲头冲脑地叫她:拿钱来。
马素芹说:没有钱,有也不能再给你。
男人突然对着马素芹扑过来,那样庞大的身躯,敏捷得不可思议,小钵似的拳头一下子捣在马素芹的背上,咚地一声。
四周的师傅们都吓了一跳,都顿了一顿才晓得过来拦。
但是男人太强壮了,熊一样,有无穷的劲儿,一下子就把大块头推搡到一边去了。也没再没有人敢上来拦,有师傅去叫厂里的干部去了,男人大声地说:我管我自个儿媳妇,哪个敢管着我!
有人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弹出来,冲着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象一颗无畏的炮弹那样,义无返顾。
是乔二强。
男人只用胳膊拐了一下,乔二强就向后跌坐下去,几乎都能听见他的那把瘦骨头磕在砖地上的嘎达声。
二强爬起来,又扑上去,却又跌坐下来,这一回,爬得勉强些,再扑再被摔出时,二强是横着跌下去的。
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杀冲我来,别拿旁人出气。
男人说:哟,你那么护着他,是你的相好?
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睁睁你的狗眼哟,那是个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来的二强,真也不过是个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马素芹的头发:要么你拿钱来,要么我打死你,你选!
马素芹在男人熊掌下挣扎,哎哟哎哟地叫,最终从口袋里抓出一团钱,砸到男人的脸上:拿去败吧。
男人得了钱,松了手,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数好了,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他搂住马素芹,哭将起来。
这回我一定要挣来大笔的钱,给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挚,手势夸张,如戏中的痴情种子。
马素芹背对着他蹲着,散着一头的乌油油的头发,头发盖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