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二强也找到了一个相对固定一点的工作,在一家合资工司做后勤,说是后勤,不过是打杂,就是外国人所谓的office boy。但是按公司的规定,着装也必须稍规正一些。二强第一回穿了齐整的衬衫西裤时,别扭得手脚象不是自己的,支愣着,衣服尴尬,人也尴尬。
慢慢地,他习惯了衣服,也习惯了这份工作。
这里的环境是他过去不曾接触过的,安静,清洁,封闭,室内恒温,充斥着厚重沉闷的,混着空气清洁剂香气的味道。这里的人也是他从没有相与过的。他们神色略有点倨傲,谈吐文雅,男人女人无不微呈四十五度角地仰着头走路,在二强看来,他们姿式多少有些怪异,所谈的极其高深而无趣,却又带着莫名的神秘。
这个工作,是乔一成有一次在该公司采访时,结识了这里人事部门的主管,正巧谈到要招一个勤务人员,一成便推荐了自己的弟弟。
慢慢地,公司里的人也觉得乔二强这个人挺勤快,人也厚道老实,二强算是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
孙小茉家里人对二强的工作变迁非常地满意,也越发地对二强这个人满意起来,更加频繁地叫二强到家里去吃饭。
二强开始总是不大愿意去,后来,被叫得多了,觉得不去也不大好,去了,孙家人的热情叫他感动而难受,他觉着自己好象被一股大力推着搡着,一路向前向前,可是前面是什么地方,他完全没有主意。
这一年过旧历年的时候,孙家叫二强年三十就过去,二强推却了半天到底还是推不掉,最后说定,二强先在自家吃,八点半再上孙家去。
年三十晚上,乔家老爹以几个儿女,外加大儿媳妇,团团地坐在旧得象文物一般的八仙桌前,吃团圆饭。
一成他们电视台年终分了不少的东西,居然有海南的大对虾,一成给家里带了点儿,一人只摊到一只。
四美飞快地把自己的一份儿吃掉之后,又拣一个,一成说:那个是二强的,你从小就是这样,大了还没改!
四美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语速飞快,一字一句都好象在半空中打着转,快活地在飞:人家二强还要赶二场,孙家有的是好东西等着毛脚女婿,这个就让给我吃算啦!哦?二哥?
二强埋着头,吃着,头也不肯抬。
一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提醒他:二强,回头去孙家,别喝多了。
二强抬眼看大哥,眼睛里的茫然无措使他看上去突然象个孩子,然后,他点点头。
可二强还是喝多了,醉了。
他没想到孙家这一次是要把他介绍给所有的亲朋,当然是做为小茉未来的爱人。
二强不知道孙家原来有这么多亲戚,挤满了小茉家的三间屋子,每间屋里摆了桌年夜饭,孙小茉的妈妈牵着二强一个屋一个屋地介绍,这个是大姨,这个是二姨,这个是三舅,三舅妈,这是小叔叔,那边的是大伯和二伯。
这个就是我家女婿。小茉妈说。
二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杯接一杯地陪着孙家的亲友们喝着白酒,小茉的表姐对小茉说:你家那个人快喝醉了,你不管管?
小茉坐着动也不动,微斜了眼远远地睇二强一眼,说:管他!神情矜持又带着女孩子对男朋友十拿九稳的一种得意。
二强喝多了,眼前的东西开始象水里的倒影儿在飘。小茉妈和小茉两个把他扶到小茉的卧室。这里也摆了一桌酒,坐着孙家亲友中的一些年青的女人,小茉让二强睡在她的床上,把帐子放下来。
二强在帐子里安静地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一片朦胧,耳边有外面女人们清脆爽利的声音,咯咯吉吉的笑声,在说着他。
很瘦。女孩子的声里藏着压得扁扁的笑。
还好个子高,有点倒八字眉,呵呵,生气了小茉,不过看上去还蛮舒服的。
看上去就好欺负是不是小茉?
二强心里奇怪的一点点闷气在一片说笑声中慢慢地饱涨起来,胀得他喘气都困难,他不晓得他在这一片陌生中干嘛呢?刚才拼命喝酒对着人傻笑的,是不是自己?
有人掀了帐子伸头进来看他,带着一星凉风,二强闻到小茉惯用的面霜的香气。
小茉的手手心是热的,手背却凉,她就把那凉的一片贴在二强的额头上:你怎么样?还好吧?
二强觉得更奇怪了,明明他心里是清楚的,可是听到小茉的声音,总觉得那声音远得很,还带着点执忸,要唤醒一个渴睡的人似的。
二强轻轻地拨开小茉的手:让我静一下子。他说。
过了年不久,小茉妈就提出,让小茉跟二强把证给领了。
二强也就答应了。
照老规矩,领了证还得准备个一年半载的,才正式办酒。
领证的过程,有点儿不顺。二强找了现在公司人事处的想开一个证明,可是人家说,还得是原单位,因为乔二强的人事关系并不在公司。
可是,二强当初是被工厂除名的,最后才想起,可以在街道开。
两个人去领证的那天,孙小茉总觉得眼皮子跳,她妈说,弄点白纸粘在眼皮上,这叫“白跳”,算是破了这个邪。小茉贴了以后又觉得这样的一个日子弄个白不拉吡的东西贴在脸上太不吉利,又抹掉了,于是眼皮又跳上了。小茉紧张得满手是汗,问妈妈:二强他不会不来吧?
小茉妈安慰女儿:他怎么会不来?我们家这条件,蛮配得起他了,我们待他又好,女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二强果然来了,可是两个人坐车去民政局又反了方向,终于到地方的时候,发现排了好长的一溜队。
好容易排到了,二强把准备好的喜糖递上去,再把介绍信户口本和照片也递过去。
正待缓过一口气,那办事员突然说:哎呀,这照片好象不行呀!
小茉紧张地问:怎么不行?我们在正规照像馆照的呀!
那微有些斜视的办事员细细地看那照片:这底色不对呀,不是正红,有点偏玫红。
二强结巴地问:是......是正红吧?
办事员把照片对着灯光细看,伸长了胳膊拿着再看,又递给一旁的年纪长一些另一个办事员看。
小茉象等待宣判似地,求助地看着那年长的办事员。
那位阿姨终于说:是有点儿偏玫红,不过还行,给他们办吧。
乔二强听见孙小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乔二强因为她的这一口长气,心忽地微微痛了一下,一下子就原谅了她及她家里人的步步紧逼,却又发现,自己原来是有点儿怨着他们的,这念头叫二强吓坏了,在他的年青的有些糊涂的混沌的日子里,他从没有怨恨过谁,哪怕是从前马素芹的男人,他也并没有恨过,就象大哥说的,不管怎样,他有不对,所以他不恨。
他的心思简明直白,象一本打开着的大字幼儿读物,喜怒哀乐,一览无余,却这样地,无知无觉地恨了待他真的不错的人。
二强以无比恭敬的态度接过大红的结婚证,表示出了无比的欣喜,连那斜眼的办事员都打趣他,快要高兴傻了吧。
小茉很快活,二强的欣喜有点陌生,因而格外地叫她欢喜,她用力地挽着二强的胳膊走出民政局,几乎象是吊在他的胳膊上,她步履轻快,喋喋不休,直说了一路。
二强把结婚证给父亲与大哥看,乔老爹老生长谈:结婚是好事,只是,我是没有钱的,我的钱早几年都贴给你们了。你们各人顾各人。
乔一成冷冷地打断他:用不着一而再再二三地说,我们早知道了,并不想揩你的油!
这话由儿子对父亲说多少有点过份,然后乔老爹并不在意:这就好,识相是好的!
一成悄声地对二强说:二强,你这可就算是已婚了。
这话如同一个闷雷打在二强的头上,因为还没有正式地办酒,二强的意识里并没有这样鲜明确实的认知,他好象一个知道期末是一定要考试的孩子,只因了那考试还远,就可以不当真,暂时能混便混上两天似的。
已婚人士乔二强慢慢地认清了现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开始一点点地筑起他与已婚女子孙小茉的家。
小茉是独女,她妈留她在家里住,小茉也愿意,她说自己不能干,有老人靠着总是省心得多了。
也许乔二强是可以跟孙小茉和和美美如一般的夫妻那样,办酒结婚,安稳地过了一辈子的。
如果不是有那么一档子事的话。
如果乔二强那天上街买东西不是挑着近道走的话。
那就碰不见那几个人。
那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故事。
那天二强碰上的,是以前工厂里的几个青工,当然,现在的他们早就满了师。
大家都知道二强是被除名的,不过日子久了,也没有了当初的好奇与一点轻蔑。
相互招呼过后,大家问起来,才知道二强现在在合资公司里做了,无不艳羡,说他是从糠箩跳到了米箩里,有人插嘴说:其实该叫因祸得福才对。
当初的那祸事终于跳了出来,象个恶作剧的小魔怪在一众人之间蹦达,有人圆场:反正你现在是真的不错了,还好你有个好大哥,多有出息,乖乖呀,在电视台工作!
又闲扯皮了两句,正在分手时,忽地有个青工小声地含笑地对二强说:哎,你知道吗?你的师傅,现在好象在菜场里卖菜呢。
二强的心就象书上常写的那样,真的漏跳了一拍,大约那心沉得太久,忽地可以急跳一下,却有那么一刹那不会跳了似的。
二强问:在哪个菜场?
声音里是全无掩示的急切。
另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厚道些的工人说:乔二强你别听他瞎讲话,没有的事。
可是那青工还是说:哪个瞎讲?我亲眼看见的。就是科巷菜场,我舅家住那边,礼拜天我是要上我外婆家去住的,亲眼看见的还有假?
二强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在与这伙人分手之后东西也不买了,就直奔科巷菜场,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
并没有找到人。
这是这个月的月底。
乔二强不知道的是,他师傅马素芹头一天刚从这里退了租,她觉得这里的租金太贵了点儿,一个月下来赚头太少,搬到另一个菜场去了。
三丽与二强一样,也在积极地准备着自己的婚礼。
三丽是喜气洋洋的,连带着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