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明名将一生戎马为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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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朱元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2)

魏观是湖北蒲圻人,也是读书人出身,元朝末年也和高启一样隐居了起来,但比高启年老整整30岁。当朱元璋和陈友谅打仗的时候,魏观就结束隐居,加入了朱元璋的阵营。他算是明朝建立前参加工作的老人了,是明朝的开国功臣之一。魏观历任国子监助教、浙江按察司佥事、两淮都转运使、侍读学士、礼部主事等,中间罢过官后来复出,66岁时请求退休。朱元璋对这位老臣很满意,退休前给魏观提了一级,“赐参政俸”,让他回家安享晚年。明朝初期,苏州地位重要,政务繁杂,但是知府陈宁为政苛刻,横征暴敛,用烧铁烙百姓的肌肤,失去了全府的支持。官吏和老百姓们暗地骂他“陈烙铁”。陈宁不能再用了,朱元璋要再派一个得力亲信前去,于是想到了魏观。魏观结束退休出任苏州知府,到任后废除陈宁的苛政,宽厚为政,苏州政化大行,课绩为天下先。第二年,魏观擢升为四川省参知政事,结果苏州百姓上书朱元璋不让魏观走。朱元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接掌苏州,同意魏观留任。到现在,朱元璋对魏观是信任的,是满意的。

魏观在苏州政绩斐然,和他的才能有关,更主要的是他得到了当地民众的支持。文人出身的魏观和文化气浓厚、文人众多的苏州很合拍,他招揽人才、教化百姓、移风易俗的许多政策得到了当地文人的支持。其中就包括高启、王彝、王行等人。高启做官的时候就认识魏观,还当过魏观的下属。两人惺惺相惜,结为忘年之交。魏观到苏州后,高启特意搬到城中夏侯里居住,方便两人欢聚交流。

话说苏州是个繁华重镇,但是府衙却是原来的水司衙门。原来的苏州府衙在元末被割据东南的张士诚占为皇宫了。朱元璋攻灭张士诚的姑苏战役让府衙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了荒墟。明朝建立后,苏州府衙多年来都局促在水司衙门的旧房中。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魏观决定在张士诚旧宫殿的基础上重修府衙,同时治理城中的湫溢(春秋吴国时修的水利工程),计划疏浚河道减轻水患。按理说这两件事情都是好事,魏观在工程立项、决策拍板和召集民工等各个环节都没有违反程序,貌似不会出任何问题。

问题还就出来了。苏州指挥使蔡本和魏观有隙,上书攻击魏观:“观复宫开泾,心有异图也。”“复宫开泾”一旦和“异图”联系起来,问题就大了,大到朱元璋不得不按照程序派了一个叫做张度的御史专门调查此事。

朱元璋有没有把“复宫开泾”和魏观联系起来呢?他没有那么傻。有许多破绽表明这极有可能是一个诬告。首先,魏观已经69岁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69岁老书生造反干什么用?而且魏观跟从朱元璋多年了,早不造反晚不造反,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造反?其次,苏州作为重镇,明朝在此设立了苏州卫指挥使司,留有军队镇守。蔡本就是苏州指挥使。魏观作为知府,指挥不了苏州卫的军队,拿什么造反?第三,“复宫开泾”,前者属于改善政府办公条件,后者算得上是兴修水利,怎么就和造反联系起来了?如果说有什么不妥,那就是工程涉及张士诚的旧宫殿,有点敏感;修建工程调动民工,有扰民的可能。可两个小问题也不能上纲上线到造33反啊?

负责调查此案的御史张度被后世的许多人认定是一个小人。有人说他和高启有仇,而且向魏观索贿未果,就做出了不利于魏观的调查结果。然而没有证据表明张度和高启有仇,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曾经索贿。反而从张度之后一直从事纠察执法工作,政绩斐然,正常提升来看,张度是一个相当专业和正直的司法官。

张度作为钦差大臣,没有大摇大摆去苏州。大摇大摆地调查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前奏。张度采取的是微服私访的方法。脱下官袍换上民工的衣服进入了修建官衙的队伍,当起了搬运工。非常巧,他赶上了苏州官衙的“上梁仪式”。在南方,上梁是建屋非常重要的程序,房子还没建,梁上好了不但博个好兆头,还可以给后来的建屋打下好基础,所以大家都很重视。魏观还邀请老朋友、大文豪高启给苏州新府衙写一篇《上梁文》。高启受邀,热情地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大作。仪式开始,张度很仔细地把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为了集中精神他连官府分发的每人一碗酒都推辞掉。他默记下高启的《上梁文》,然后考察一番后,回京向朱元璋递交了调查报告。

张度的调查报告是不利于魏观的,但并没有采用蔡本的“异图说”。他弹劾了魏观两大罪状:“非时病民”和“危言”。所谓“非时病民”是认为魏观调拨民工修建两大工程耽误了农民的农时,而且在修建过程中工程过急,有催赶逼工的现象存在;所谓的“危言”则是说高启写的《上梁文》不太妥当,认为“典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

应该说,张度弹劾的这两条罪状都击中了朱元璋敏感的神经。朱元璋农民出身,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农民,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对误农伤农的行为极其反感。魏观的两个工程既然误了农时,朱元璋就不满意了,把它想象成大兴土木、民怨四起的事情了。而第二条罪状中的“高启”、“典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等字词更是让朱元璋浑身不舒服。他下令要亲自查看高启的《上梁文》。看完以后,朱元璋断定:《上梁文》是一株大毒草,是射向大明朝的恶毒暗箭!至此,魏观和高启等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上梁文》到底写了些什么呢?遗憾的是,这篇文章现在已经失传了。根据散落在其他文献中的内容,这篇文章提到了苏州府衙“龙盘虎踞”。“龙盘虎踞”四个字形容某地地势雄伟,通常是用来形容南京城的。高启用这个词来形容苏州府衙,的确有不妥当的地方。但是朱元璋的想法不只于此:第一,苏州府衙原来是谁的宫殿?与自己争夺天下的夙敌张士诚的宫殿。你形容该地“龙盘虎踞”,那张士诚是龙呢还是虎呢?如果张士诚是龙虎,那我朱元璋又是什么?第二,苏州府衙现在是谁的府衙?是魏观的府衙。你魏观在那里龙盘虎踞,到底要干什么?联想到高启之前的举动,原来他是要推翻新王朝,怪不得拒绝和新王朝合作呢。由此,说高启和魏观两人大不敬还算是轻的,说你们图谋造反也不为过了。

张度上表弹劾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两条罪会掀起一系列的血案。误农时的罪过,最多不过罢官而已。“危言”也不过是训诫或者徒刑而已。无奈,朱元璋从中发现了众多的“造反证据”,“魏观案”被定性为一次“谋逆”事件,魏观、高启、王彝以“浚河扰民”与“修府治兴既灭之基”之罪腰斩于市。高启当时只有39岁。

像“魏观案”这样因文起祸,以文字联想的内容作为证据定罪的案子,我们称之为“文字狱”。

“魏观案”定案过于主观,主观到连朱元璋都不太确信是否真实。魏观被杀没多久,朱元璋仔细想想,也觉得是个冤案了。于是明朝政府允许魏观以礼归葬,朝廷允许文人们给他编辑了文集,还派诸王和相关官员祭祀,算是给予了实质平反。

至于高启,朱元璋一口咬定他的谋逆,拒绝平反。为什么同案不同罚呢?

因为没有“魏观案”,高启也必须死。他属于朱元璋坚持要杀的那类人。高启代表着一类人:不与新王朝合作的江南文人。朱元璋曾派人拿着金银财宝去招揽文人——他不知道文人不都是能用钱财征服的。大诗人杨维桢见到使者后干脆说:“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被逼急了就说:“皇帝竭吾之能,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这群文人不仅拒绝合作,而且念念不忘在元朝和张士诚时期相对宽松的统治。

随着统治的稳固,朱元璋干脆以暴力威胁天下文人支持新王朝,出任官职。朱元璋在刑书《大诰》中设置科目,明文规定“寰中士夫不为君用”,则“诛其身而没其家”。贵溪夏伯启叔侄俩自己砸断自己的手指,苏州姚润、王谟接到任命不出仕,都被斩首并抄家。面临生命威胁的文人们,这才出来做官。做官还不够,朱元璋还要改造文化,像打击政治对手一样,将一切可能威胁皇权的潜在力量都掐死在摇篮里。诗人陈养浩写了句“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朱元璋认为他写夜夜哭征夫,是无视大明朝的繁荣盛世,讥讽朝廷的军事制度。大明朝怎么可能有怨妇呢,于是乱说话的陈养浩就被投进水里淹死了。

在朱元璋之前,历代也有文字狱,比如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好在都没掀起血雨腥风。文人的处境相对比较宽松。从朱元璋开始,文人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从明朝建立到清朝中期都笼罩在“文字狱”的阴影下,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我们都多少知道一些其中的糊涂案。比如清朝的翰林学士胡中藻写了句“一把心肠论浊清”,就被乾隆认为在国号“清”字前加“浊”字,大不敬。胡中藻被杀,罪及师友。徐述夔写了一句“明朝期振翩,一举去清都”,被乾隆帝定为大逆,认为是鼓励人们反清复明。其实这里的“明朝”是“明天”的意思。结果,已死的徐述夔及其子开棺戮尸,徐述夔的孙子和校对诗集的人也全部处死。更着名的“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一案,则是雍正朝的案子,那个被扣上“诽谤朝廷”的罪名、斩首示众的倒霉鬼叫做徐骏。结果全社会“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只为稻粱谋”。

古代的文人是一个非常艰难的群体。整个社会给知识分子留下的发展空间非常有限:有些职业社会不让你从事(比如你不能卖猪肉,否则被曝光后会引起轩然大波),有些职业你自己不愿意从事(比如算命占卦的,比如跳大神的,比如戏子和木匠),还有一些需要文化的职业则因为个人境界没到,做不了(比如和尚道士)。

文人能做的职业,都是和政治有关的职业,或者需要依赖政治得到发展的职业。一个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功成身退是最理想的道路。但是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幸运。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知识渊博,独立思考,有了独立的思想和不凡的抱负,就要面临着在个人发展和皇权之间挣扎的命运。君主专制的制度以君为圣,文人能在自保的前提下,尽可能实践读书时的抱负胸怀就算是不错的了。如此,成功的文人首先是政治家,其次才可能做个成功的文人。

如果遇到朱元璋、乾隆等大兴文字狱的时代,文人就只能“不以字迹与人交往,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清朝大学士梁诗正语)。文人可以不用写字来表达思想,但总不能不说话吧?可是当独立思想本身成为了皇权的监察对象时,说话也不保险了。文人唯有少写少说,将精力用在不需要太多思考的事情上(比如从事历史考据,比如到处旅游,或者按照要求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明清两代社会在故步自封,沿着固定的轨道僵化发展,变得异常脆弱,和文人万马齐喑不无关系。

这种情形一直到近代才得到改观。随着清朝的势微,中国再次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