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则徐来讲,定海失守,自己也有间接责任。8月3日他接到浙江巡抚乌尔恭额递来的定海失陷文书,马上预感到,自己要挨皇上的敲打了。所以,赶紧给道光上了一个《英船据定海拟用民众杀敌片》。片中首先婉转批评了定海的失陷在于地方守土官吏的防守不力:“英夷兵船既经来粤,即因防范严密,不敢进口滋事。”话中意思很明显,广东战备工作搞得好,把英夷吓跑了,定海战备不行,英夷乘虚而入了。林则徐片中的第二个意思,向道光提出收复定海之计,说英夷不善陆战,“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以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由此他向道光建议,定海可以展开人民战争,“此时定海县城甫被占据,即使城中人户仓卒逃亡,而该县周围二百余里,各村居民总不下十余万人,夷匪即在岸上,要令人人得而诛之,不论军民人等,能杀夷人者,均按所献首级,给予极重赏格。似此风声一树,不瞬息间,可使靡有孑遗”。这个时候,道光还没有跟林则徐着那么大的急,9月5日看到此折时,朱批“知道了”。(《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31-433页)
1840年8月16日,得知定海伪县令郭士立贴安民告示,要求定海居民回家安居乐业的情况后,林则徐再次向道光密奏,提交一个《密探定海情形并拟计划袭取片》,说密查定海情形,英夷技穷,写安民告示要求百姓回去安居乐业呢,正好给我们动手的机会:“与其交锋于海洋,未必即有把握。莫若诱擒于陆地,逆夷更无能为。或将兵勇扮作乡民,或将乡民练为团勇,陆续回至该处,论诈为见招而返,愿与久居,一经聚有多人,约期动手,杀之将如鸡狗,行见异种无遗。”(《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70页)
问题是,道光已经不信任林则徐了。没法信任了,皇上对任何天朝大吏的信任都是有限的。何况林则徐这计划也没谱。因为按林则徐的想象,英夷在岸上,尚且不如鸡狗呢。鸡会飞,狗会趴,英夷膝盖却是不会打弯的,异种先天残疾,一仆不能复起呢。
1840年8月21日,道光下谕斥责林则徐:“外而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93页)
9月18日,道光皇上看到了《密探定海情形并拟计划袭取片》,将信将疑,着伊里布查明后详奏。
9月24日,林则徐接到道光“看汝以何词对朕”的朱批,没有词也得想些词啊,所以上《奉旨革斥自请处分折》,又附上《密陈办理禁烟不能歇手片》,重申“鸦片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即尧舜在今日,亦不能为驱除。圣人执法惩奸,实为天下万世计,而天下万世之人亦断无以鸦片为不必禁之理”,同时要求到浙江前线戴罪立功,说各国看不惯英夷久已,拿三百万造船炮,制服英夷绰绰有余。如果不早动手,恐患无已时,其他国家还可能效仿英夷云云。皇帝朱批:“无理,可恶”、“一片胡言”!最狠的一句话是:“汝云英夷试其恫喝,是汝亦效英夷恫喝于朕也。”(《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528-531页)道光的眼里,林则徐已与英夷一样可恶了。
唉,给中国皇帝打工,就有这么一个坏处,断绝英国一切贸易的二百五措施,本是道光的谕令。可是如今他小脸一翻,不认帐了,全是林则徐的错了。道光有错,错就错在听不得真话,还耍“断绝贸易就是好”之类的二百五;林则徐也有错,错就错在他那具有天朝特色的浮夸风的战报上了,也算“亩产万斤”式的二百五吧。就在定海失陷之后,道光接到的来自广东方面的战报,仍然是节节胜利。西方人眼里,这些胜利都是林则徐“捏造的”,林则徐纯属“自欺欺人”。(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和弗兰克·萨奈罗:《鸦片战争:一个帝国的沉迷和另一个帝国的堕落》,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页)最典型的例子应是关阐之战。关阐是大陆与澳门之间的界墙。关阐之战的起因乃是留在澳门的英国传教士兼家庭教师但顿在澳门海湾里洗澡,被中国守军抓住了,因为抓夷人有奖嘛。
广东当局不懂近代战争规则,不知平民与武装部队有区分的必要,告示凡抓夷人必重奖,大清兵丁及百姓为先富起来,凡见夷人,不管他是兵还是民,能抓就抓。美国学者干脆认为,这是林则徐亲自策划的一场“绑架”。(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和弗兰克·萨奈罗:《鸦片战争:一个帝国的沉迷和另一个帝国的堕落》,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20页)封锁广州海面的英舰得知后,当然要求释放但顿。他们得到的回报是,两广总督林则徐不但不准他们在澳门洗澡,还命令澳门葡萄牙总督驱逐住在澳门的英人。英人便先动了手,于7月17日,开炮轰击界墙旁边和界墙上的中国炮台,一个钟头之后,天朝一方界墙上的27门大炮和炮台上的17门大炮全部哑了,英军登陆,用野战炮轰击整个界墙,当地守军和壮勇五千人参加了战斗,但最后都被英军炮火远远地压到了一座庙宇附近的山坡上。英军在界墙上升起了英国国旗,放火烧毁了天朝守军的固定棚房和临时帐棚,把天朝所有大炮的火门给堵塞住,然后撤兵回澳门了。
关阐之战,英军无死亡,轻伤四人;在林则徐的奏报中,“炮击夷目一人,夷兵十余人,落水淹毙者不计。我兵阵亡六人,壮勇内亦伤毙三人”,英军败退云云。魏源记载的版本则是:“我守军炮沉其数小舟,伤其洋目、洋兵数十。”看样子,每次洋人死多少,都是数不清的。对此,美国佬发表感叹说:“中国人不但擅于篡改历史,而且擅长捏造眼前的事情,他们向皇上报告说取得了巨大的胜利,打死许多英国人,而且击沉多艘英国船只。在这场冲突中,皇帝的许多错误决策并不是战略上的错误,而是基于错误的情报采取了行动。”(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和弗兰克·萨奈罗:《鸦片战争:一个帝国的沉迷和另一个帝国的堕落》,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页)美国佬说得太对了,某种程度算是给道光皇上平反了。因为道光断绝中英贸易的二百五谕旨,最初完全是建立在林则徐一系列的大捷汇报之上的。
据魏源载,林则徐的兵勇在磨刀洋还大胜一次,英船“乘间窜遁,捞获死尸十余”。道光的回复是“贪功启衅,杀人灭口”。看来道光皇上对天朝体制下的浮夸风是没有任何怀疑的。当然也有怀疑的时候,比如他曾密谕兵部尚书祁隽藻和刑部侍郎黄爵滋密查厦门战况,但黄爵滋的回复,只能是按原先的战果上报,另加了两句:“夷人也有落水的,但看不清楚。”一句看不清楚,就把道光给糊弄了、打发了。何况原先的战报,就都是模糊数字“看不清楚”呢!?
1840年9月28日,道光以“误国病民,办理不善”的罪名,下旨将林、邓革职。并命林则徐折回,邓由福建前往广东,“以备查问差委”。(《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83页)
第一个钦差倒下了,第二个是谁呢?
英军来到了大沽口,迎接他们的是直隶总督琦善
8月6日,英军大部队来到了大沽口外。
英军到来之前,也就是8月3日,道光看到了林则徐的奏折,得知英军可能北上天津,但道光不怕,他认为他的天津固若金汤,“果有夷船驶入,自可有备无虞”。命令直隶总督琦善,仍按老规矩来,英夷递交书信什么的,概不接收,“倘驶至天津,求通贸易,……断不能据情转奏,以杜其觊觎之私,倘有桀骜情形,即统率弁兵,相机剿办”。(《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37-338页)问题是8月9日,道光接到了琦善的奏折,得悉天津防备并不咋地,道光一下子虚了,马上谕琦善,让他交待部下:“如该夷船驶至海口,果无桀骜情形,不必遽行开枪开炮,倘有投递禀帖情事,无论夷字汉字,即将原禀进呈。”这个王牌木偶,终于发下红头文件了,官吏们可以接受夷书夷字了。
因为定海失陷之后,英夷们继续投送那个最后通牒来着,据英方记载,他们在镇海被获准登陆,并递交了文件。但在第二天早上,这份文件又被退了回来,当地官员声称,他们不敢递呈这份文件。说得对,一是天朝不准私接夷书,二是,那夷书写得太不够孙子了,谁敢给皇上看啊。据茅海建先生考证,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就是嫌夷书不够客气才原信掷回的,而且批评张朝发,这么狂傲的夷书你居然给我接(老乌绝对想不通,定海失守后,自己被革职竟是因为恪守天朝规矩,没接夷书,而遭遇刑部审讯。看来天朝制度没个谱,全看皇上心血来潮了)。道光这一逾祖制、破天规的行为,茅海建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这对守成的道光来说,确实是大胆的举动。”接个夷书对天朝皇上来讲都叫大胆,都叫改革开放,那么大家可以想象天朝官吏在办理夷务时该是多么的无所措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