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种种种情景都被一双眼睛看了进去。可以说,打从灵芝进店,这双眼睛就盯上了她。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一个衣着普通气质不普通的女人,一个女导演。女导演正带女演员观察生活,那女演员将在电视剧里演一个小保姆,戏份很重。可惜女演员生在城里的普通人家,别人家属于保姆干的活她妈妈一人儿就全干了,令她对保姆一无所知,自作聪明地以为保姆就是些农村傻妞儿,演起来只需一个表情,瞪大眼睛半张嘴,像个白痴,弄得导演很是恼火,要不是看她长得还有些农村姑娘的味道,早就把她换了。导演剧本里、心目中的保姆恰如灵芝。她对女演员道:“看到了吗?不能一味地去演‘傻’。这些农村姑娘其实一点都不傻。某种意义上讲,比咱们精。‘傻’是她们的表面,或者说,是咱们的错觉。……”演员频频点头。这边灵芝买了小白菜,又买了许多别的菜,最后算账,摊主:“一共十二块八!”灵芝沉着地:“不对,你再算算。”摊主扒拉着灵芝买的菜又算了一遍:“十一块八!嘿嘿嘿!你脑袋瓜还真灵!”灵芝根本不理会他的讨好,也不计较他的多算,一副居高临下的大将风度,数钱,交钱,拎东西,走人。女演员盯着她跟导演谈体会:“导演,您看她交钱的那个动作,……”没听到回应,转脸看导演,导演正看着灵芝的背影出神,演员提高声音:“导演!”导演摆摆手,追灵芝而去。
导演追上了灵芝。“小姑娘,贵姓?”
灵芝警惕地看她:“你有什么事?”脚下一停不停。
导演同灵芝并排着走,边问:“你是保姆吧?”
灵芝仍问:“你有什么事?”
导演说了:“想不想多挣一些钱?”
灵芝一下子站住了,看了对方一会,然后似乎有了某种判断,重新走:“歪门邪道的事我不干,你找别人去吧。”小雨妈妈不光教她学文化,每天报上的有关新闻也常讲给她听,她已被成功注射了防疫疫苗,从来不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坚信所有上当受骗的女孩儿都是因为财迷心切,坚信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你“蛋”好,苍蝇叮上了也是白叮。
不料导演听她如是说似乎对她越发的青睐,不顾身份紧追两步又与她并排着走:“保证是正经事,制片人助理,干不干?”
这导演的先生是一位有名的制片人,非常辛苦,她身为妻子却顾不上照顾先生心里一直内疚,也担心,后来就萌生了给先生物色助理的想法。说是助理,就是保姆。与一般保姆不同的是不是在家里做,是跟着人做,收拾行李洗衣服照顾主人的生活起居。这个人要伶俐,忠实,朴实,正派,还有,长的也得过得去,至少不讨厌才行。这个人她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不是缺这就是少那,仿佛天意,今天让她遇到了灵芝,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
灵芝歪过头来问:“那是干什么的?”
“跟你现在干的活儿差不多,但要求要高的多,还有,得全国各地跑。”
“给多少钱?”
“管吃住,一月一千五。干的好还有奖金。”
灵芝怦然心动。倘这事发生在昨天以前,她会毫不迟疑——尽管跟主人家相处很好,但她出来到底是为挣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跟阿姨开口说走,简直就是没人性了。
导演不明就里,但耐心并善解人意:“你先考虑考虑。毕竟不是件小事。考虑好了给我回话,这是我的名片。”
灵芝接过了那张名片。那是灵芝生平以来收到的第一张名片,第一张就非常的与众不同,黑底金字。
灵芝回家。家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灵芝拎着菜去了阿姨屋,阿姨正倚着床头发愣。灵芝小心地走了过去。
“阿姨。……跟你报报账?”
“再说吧。我现在头有点疼。”
灵芝敞开菜兜给阿姨看:“我买的小白菜,黄瓜,豆付买了两块……”
阿姨摆摆手:“先送厨房去吧。”
灵芝向外走,顺手给打开电视。
阿姨不耐烦地:“关上关上!跟你说过,我现在有点头疼。”
灵芝小小心心地:“要不要吃药?”阿姨摇头。灵芝没辙了,想一想:“要不,给小雨姐打个电话?”这次阿姨不光摇头还皱起了眉头,她已经不耐烦了。灵芝赶紧闭了嘴向外走,不料又被阿姨叫住。
“灵芝,你叔叔走的时候说去哪了没有?”
“没有。”
谭教授在律师事务所里。律师听完了他所说的情况后,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想说服对方协议离婚很难,反正在他经手的案例里,几乎没有。律师四十岁多了,经手的案例想必不会少了。
谭教授心情沉重,“那怎么办?”
“只有起诉。让法院判。”
“法院一般会怎么判,这种情况?”
“现在有个词儿您肯定也听说过,叫作‘弱势群体’,遇到实在不好判的时候,法院的通常做法是,谁弱向着谁。”
“就是说,即使起诉,我也没有胜诉的可能。”
“那倒也不一定。按照《婚姻法》,夫妻分居两年以上,即可判离。你说你们已经分居六年了?”
“是。”
“有谁可以证明?”
“女儿,保姆。也可以请法院的人上我家看,她和保姆住一屋,我自己住一屋。”
律师摇头:“可是,总有女儿保姆不在、你们俩单独在家的时候。”
“我可以保证!”
“我相信您。问题是她——”
谭教授想了想,摇头:“我了解她。她不至于。”
律师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那这个事就有希望!”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谭教授没有回家,去了医院。晚饭也是在医院食堂里吃的,晚饭后又一直耗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往家走。真不想回那个家、不想面对她啊,不是没这个条件,他在医院里找个睡觉的地方不成问题。只是,不行,真这样做了他心里会不安的。
到家时她们已经睡了,所有的灯都熄了,他轻轻地、直接地去了自己房间,牙都没刷。进屋后就脱衣上床,把灯关了。
谭家进入了夜的宁静,似都睡了。
海岛渔家小院里,谭家女儿也在西屋的大炕上,紧偎着自己的爱人,深深的睡熟了。忽然她不安地动了几下,接着,就开始叫妈妈,声音清晰响亮。自从妈妈残了以后,每夜每夜,她都会这样的叫。常常,能把隔着两道房门的家人叫醒。
“妈妈!妈妈!”
刘会扬一下子醒来,马上坐起,将她搂在了怀里:“好啦,好啦。睡吧,睡吧。”哄孩子一般。
谭小雨醒了,对刘会扬诉说:“我梦见我妈给我送饭,路滑,她一下子摔那了……”
刘会扬搂紧她不让她说:“不说啦,睡觉,啊?听话!”
于是小雨重新闭上了眼睛,睡了。刘会扬原姿式抱着她,一动不动,直到她睡熟后才轻轻放下她来,轻轻躺下,一切复归宁静。
刘会扬枕边手机突然地振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刘会扬拿起手机看,是小雨家的电话,看看上方的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心头不由掠过一丝不祥。
“喂?”
“是会扬哥吗?”谭家客厅,保姆灵芝光着两只脚在打电话,声音小而紧急。“我是灵芝,我找小雨姐!”
刘会扬看一眼身边的谭小雨,她仍在睡。 “有什么事吗?”他问。
这边灵芝都快急死了:“有事!你快叫她!”灵芝一直在床上躺到这时候、确定小雨妈妈睡着了之后,才偷偷爬起来,光着脚,拖鞋都不敢穿,悄悄溜出房间,打这个电话。她完全没有料到,她的阿姨根本没睡,一直没睡,她的一举一动尽在阿姨的监视之下。在她拨客厅电话的时候,阿姨已提前拿起了手边串联一起的分机,悄无声息地听。
谭小雨被叫醒接电话,睡意浓浓地:“什么事啊,灵芝?”
灵芝小声使劲地叫:“小雨姐你赶快回来吧!叔叔要和阿姨离婚!……”
听完了灵芝的这头一句话,小雨妈妈就放电话了,以后的话就没必要听了,她得赶在灵芝回来之前重新睡下,她不能让保姆发现了她。但是由于手残,失手将话筒掉落桌下,她去够电话线试图把话筒扯上来。可是电话线太细了,于她的残手很不方便。越急,越够不着。……
打完电话的灵芝蹑手蹑脚回来,轻轻地推开房门,一缕月光的照射下,她清清楚楚看到正在徒劳地够电话线的小雨妈妈,听到声音,小雨妈妈抬起了头。二人目光相遇。极静。突然,她放声大哭了。由于悲伤,更由于屈辱,为了自己的不得不沦落到需要保姆来怜悯的程度。
……
海岛渔家的炕上,谭小雨喃喃:“早料到得有这一天,没想到会这么快。……”
刘会扬只能安慰她:“理解吧。”
谭小雨失神地:“理解谁昵?理解了妈妈,就是不理解爸爸,理解了爸爸,就是不理解妈妈。……”
刘会扬慨叹:“你妈不幸,你爸不易。”
“可是,一方残了,另一方始终如一照料对方的事很多啊,好多比我妈残得还厉害呢,截瘫的都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所知道的那些……事迹吧,通常都是女方照料男方?”小雨想了想,果然是。会扬:“明白了吧?男女是不一样的。”
“女的能做到,男的为什么就做不到?”
“这个问题得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探讨了。从生物学的角度看,男女是不一样的。记得你说你爸妈分居已经六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爸他、他都五十多岁了啊!”
刘会扬闻此不由笑了一笑:“还真是啊,在孩子眼里,父母很容易的就变成了老年人。五十多岁怎么啦?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当年!正当年时被迫分居了六年,那时你爸还不到五十呢吧,对男人来说,是相当残酷、相当不人道的。”
谭小雨将信将疑:“是吗?”
刘会扬肯定地:“是。”
谭小雨:“那我妈呢?最需要人的时候被人抛弃,就不残酷就人道?”
刘会扬:“离婚不等于抛弃,我相信你爸决不会说离了婚就不管你妈。更重要的是,小雨,妈妈需要的那些,”这时他将“你妈”改成“妈妈”,令小雨听来异常温暖。“我想我们可以给予,可以替代,当然这需要一段时间,但不是不可以做到的。……”说到这他停住了,似在想什么。
谭小雨催他:“说啊!”
“把妈妈接到我们家里——灵芝也去——由我们照顾,让爸爸开始他新的、正常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