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雨看刘会扬,怎么也不能明白。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前不久两人还下定决心,开始训练说话,她还抽空把名词都找了出来,还做了部分卡片。固然这些天两人多有不快,但不致于就说出这种话来吧。这种话是能够轻易说的吗?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通。直到她要哭了,会扬才说,“我们俩,早晚的事。……”同妈妈的话如出一辙!当天晚上,刘会扬睡进了客厅,夫妻二人正式分居。
不久,会扬和小雨闹离婚的事被灵芝知道了,这天休息,趁小雨回了她妈妈家,灵芝就去找刘会扬了。她觉着他简直没有道理,简直是傻。以他眼下这个情况,不说好好维持着现在的关系,闹什么闹!闹成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她得跟他说说。“会扬哥,不是我说你,这事是你不对。人家小雨姐怎么对不住你了,非要休了人家?不是我说你,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出去看看现在的那些女孩子——过去我没资格说这话,见识少,……”
“现在见识多了……”会扬试图跟她开玩笑。
灵芝板着脸不理:“对!可以说,不比你们少,可能比你们还多——告诉你,现在这年月,象小雨姐这样知情知意讲感情的女孩子,你找不着了,这算是让你碰上了,碰上了你还不知道珍惜——”
“我很珍惜——”
“怎么珍惜?就这样珍惜,天天气她,还,还跟她——分居?”
“正因为,珍惜。这样做,是为了她,让她跟我分开,我等于是——残了,她跟我在一起……”摇头
灵芝愣住,这个她一点没有想到——没想到刘会扬是这个思路。片刻后嘟囔:“可她对你一点没变……”
“现在是没变。”语气重音放在了“现在”二字上。
“那你不能好好跟她说吗?”
“她不会听的。”
“所以你才那样?”会扬点头。灵芝眼睛湿润了,“会扬哥,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
会扬笑了,摇头:“无所谓好人,不过是比较清醒,比较理智吧。……不要对她说。”
灵芝含着泪道:“不说。”
上午,正是病房里工作最忙的时候,护士谭小雨推着治疗车去病房给病人输液,碰上陶然从里面出来,陶然一看她就叫了起来。
“哟,怎么搞的,眼圈都黑了。”
小雨连连摆手:“别提了。”
陶然问:“他又折腾了?”
小雨恨恨地:“是我自己犯贱!”夜里,听刘会扬在客厅翻来覆去,她让他去床上睡,她睡沙发,她个子比他矮,那沙发才一米七。刘会扬却说他讨厌虚伪,气得小雨和他大吵一通。是夜,二人都几乎彻底未睡。
陶然说:“能认识到这点就很好。要我说,他是对的。是明智的。”一说到这个小雨眼圈立刻就红了,陶然劝她说:“小雨,这是早晚的事。”
“是吗?”陶然肯定地点了下头。小雨说:“一想起从前,想起他从前的样子他脸上的笑,想起他对我的那些好,我的心就疼……”
“小雨,你需要理智。”
“我想顺其自然!直到我的心能接受离开他的时候!”
陶然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是啊,谁能跟自己的心过不去呢?
小雨走进病房,上午的病房充满阳光,与她灰暗的心情恰成对比。她来到需要输液的三床前,核对名字床号药物之后,开始给他输液。那是一个农村病人,六十多了,木讷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小雨熟练地找血管,扎止血带,消毒,扎针,一针见血。这时,一个护士进来说有她的电话,“公安局的电话。”小雨吓了一跳,说声“你帮我固定一下”,就匆匆走了。
电话里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声,先核实了她是不是谭小雨后,又问她认不认识刘会扬,这时小雨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下意识地问:“他怎么了?”
对方反问:“怎么了?谁?”
弄清事情的原委小雨长出一口气,原来是会扬的包丢了,他的包一向是夹在车子后面的,那包被一个带小孩儿的妇女拾到,也许那妇女原本善良,也许她是想给她的小孩儿做好榜样,总之,她把这个包原封不动交给了路边的警察。包里有会扬的电话号码本,本上头一个名字就是谭小雨。就这样,警察找到了她。放下电话后,小雨才发现背后的衬衫都湿透了。这一段以来,两个人都一直睡得不好。为此每天早晨分手后小雨就开始担心,担心他路上出事。他骑车上班,路上要经过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所以刚才一听是公安局的电话她才会那样紧张,她以为他出事了。
接这个电话的结果是,得知刘会扬没有出事,谭小雨却因此出了大事。事情出在上午,下午才被发现。下午,护士班继续关于竞岗应聘的学习,当时护士长李晓正念文件:“……要求及有关说明:1、首先,要求每一位专业技术人员要正确认识竞聘上岗的重要性并积极参与和支持这项工作以保证竞聘工作顺利开展。其次,遵循双向选择、个人自愿的原则,积极报名。第三,坚持公开、公平、公正、公示的原则,以确保竞聘上岗的严肃性。”念到这,李晓说: “这里有一个情况向大家说明一下,谭小雨上次灌肠所出的差错,经请示,考虑到她工作的一贯表现以及差错的程度、性质,保留其参加竞聘的资格。……”小雨感动而激动:“谢谢护士长。谢谢。”陶然小声地道:“得了得了瞎激动什么!她那也是为了她自己好。”就在这时,值班护士匆匆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李晓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李晓听完腾地站起神色大变,一声不响向外走,到门口时说了一句:“谭小雨你来!”小雨惴惴不安起身出去,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肯定是大事。护士长厉害归厉害,但这样紧张、以致于紧张得脸都青了,还是头一次。
事情是这样的:上午小雨为三床输上液后就去接“公安局的电话”了,没来得及把止血带给病人解下来,她走后,恰遇病人衣袖滑落把止血带遮住了,接手的护士就没有注意;加之病人年纪较大感觉迟钝,又是来自农村忍耐力强见识偏少、以为输液就该这样而一直没说,几种因素加在一起,使止血带一直从上午到下午,在病人胳膊上扎了四个多小时。下午,液体都输完了,护士都拔了针了,都要走了,那病人才捋起袖子问这个是不是也该拿走了。护士当时就呆住了——都知道止血带一扎四个小时是个什么概念!
会议室里,失去了护士长的护士们仍然坐在那里,密切注视着事态发展。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匆匆而嘈杂的脚步,坐在门口的小胖伸头向外看看,对大家报告情况:“主任他们都去了!”
一人咕噜: “这次不知谭小雨会怎么样。”
小胖一板一眼:“——取决于那个病号会怎么样。医疗差错是肯定的了,如
果致残,轻者,事故;重者,开除;要是致死的话,就得追究刑事责任了。……”
陶然生气地:“别说那么玄,致死,怎么可能!”
小胖和气地:“可能的陶然,从理论上说什么都是可能的——肢体的长时间缺血缺氧与局部的肿胀之间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使细胞膜的通透性增加,止血带一旦松开,肢体组织释放的大量毒素就会被肌体吸收,导致更严重的肿胀坏死,直至心肾功能衰竭,死亡……”
陶然起身,边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出去了。
走廊里,一群人护着一辆平车急急走,其中有小雨,有李晓,有徐亮。
陶然急问:“送他去哪里?”
徐亮匆匆答:“手术室。”
陶然呆住。陆续跟出的她身后的姑娘们也呆住。没人说话。
……
傍晚,到处是下班后行色匆匆的人,拥塞的车流,早早亮起的霓虹灯。护士谭小雨视而不见地走在这都市的热闹之中,晚风将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无动于衷。一个一手背包一手拎菜的下班妇女迎面匆匆走来,重重撞了小雨一下,撞得她身子向后闪了一下,那妇女连道“对不起”,小雨依然无动于衷,沿着惯性向前走,走,走,耳朵里始终回响着的,是护理部主任宣读事故处理决定时的声音:
“……从病理形态学观察,肢体缺血十个小时以内的组织即可呈轻度病变,当松开止血带之后,组织释放的大量毒素被吸收,导致患者胳膊的肿胀、坏死,虽经抢救患者肢体得以保存,但造成了严重功能障碍,并直接延长了患者病程。
“结论:二级医疗事故。处理:护士谭小雨是事故主要责任者,给开除公职、留用查看一年处分。留用期间不得做临床护理工作,待分配。……”
这天,李晓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刚一开门,屋里立刻响起了儿子高兴的声音:“妈!您回来了!”
已经七点多了,儿子早该饿了,由于下班后护理部又来科里宣布对谭小雨的处分决定,致使她延长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儿子恐怕早就饿了。要照以前这种情况,晚下班晚回家,她一定会想法给儿子带点进门就能吃到嘴里的食物——正在长的年龄,每天恨不能刚吃完饭就饿。但是这次,她两手空空的就回来了,什么都没给儿子带,忘了,全忘了。
她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儿子;然后懒懒地脱鞋,换拖鞋,穿上一只,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只了。于是,叫: “李葵!我的拖鞋呢?”
李葵觉着这个问题非常无理。“你的拖鞋”干嘛要问我?问就问吧,关键是态度还那么不好。大人都是这样,不讲道理,以大欺小。于是在屋里带答不理道:“我怎么知道!”
李晓一下子火了:“你给我出来!”尽管一百个不情愿,李葵还是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母命难违,。李晓说:“去给我把拖鞋找来!”
这就有点太过份了。李葵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李晓居然说:“不能!”
李葵脖子一挺:“那我不找。”
李晓盯着他问:“你找不找?”
李葵回盯着妈妈:“不找。”
李晓追问一句:“不找?”
李葵斩钉截铁:“不找!”
李晓气得气都喘不匀了,突然,扬起手来,重重地打了儿子肩一下。李葵的眼圈立刻红了,不是因为疼,是屈辱,委屈。他忍着不让泪掉下来,对妈妈怒目而视。李晓也怒视着儿子,不一会儿,李晓的眼圈也红了,在眼泪即将落下的一瞬,她开始象个波妇一样推搡着比她高出一截的儿子:“你去给我找!找!找!”边说,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儿子朝她脸上看了一眼,沉默地去了。给妈妈找来了拖鞋,又去厨房里下了方便面,然后端着放到了妈妈的脸前。从小跟妈妈长大,他太了解妈妈了,有时是大人,有时就是个孩子,每到这个时候,二人的关系就会颠倒过来,李葵成大人了。这也是单亲家庭孩子的普遍特点,懂事,早熟。都说离婚不好,就这一点而言,却是好事。任何事没有绝对的好坏。
“吃饭吧,妈。”李葵对妈妈说。
李晓抓住儿子的手捏了捏:“……对不起。”
李葵小大人般做潇洒状:“没关系。谁让我是您养的呢?给您做出气筒嘛,是我的义务。”
李晓嘟下脸来:“胡说!”
李葵道:“一点都没有胡说。您说,您是不是在单位上又有什么不痛快了?”
李晓沉默片刻,说了。“我的一个最好的护士,从小姑娘的时候就跟着我干了,出了一个很大的事故,今天院里做出了对她的处分决定——”
李葵关心地:“什么决定?”
“开除。……”
“哇!”
“总也忘不了刚见到她的那一天,是下午,我去接她到科里,她扎着个马尾巴辨儿,一甩一甩的跟着我走。她那年多大?……比你大点有限,也就大个三四岁,好象是……十七。对,十七。她说,护士长,知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我问,是什么?她说:做中国的南丁格尔!”
“谁是南丁格尔?”
“一个国际上公认的好护士。”
……
谭家气氛沉重得都有了质感,谭教授把女儿的事跟妻子说了。院里做处分决定时给他打过招呼,毕竟,谭小雨是他的女儿,他是院里的骨干专家。晚饭谁都没吃,吃不下。谭教授坐在他屋里,小雨妈妈坐在她屋里。小雨妈妈让丈夫去找院里,找院长,替女儿说话。依谭教授的个性、作风,这是件难事。于是,小雨妈妈发火了,坐在床上高声地道:“谭文冼,这可是孩子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太自私了!”等了等,没听到丈夫说话,却听到了他的动静,站起来了,拿电话了,拨电话了……小雨妈妈大气不喘地听,听到丈夫说:“院长您好。我是谭文冼。有件事想同您谈一下,面谈,今天晚上。……好,回见。”接着,挂电话,走动,换鞋,开门,关门。小雨妈妈长长地出了口气,背向后一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虑,计算丈夫的行动时间:下楼了,打上车了,到院长家了,开始谈了。……边计算边后悔该嘱咐丈夫一声,不论什么结果,先给她打个电话来;否则,她受不了。受不了再等他回来的那个过程,那么长的一个过程,长得像是一辈子。显然丈夫了解并体谅她的心情,离开院长家之前就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了那个结果:不行。那一瞬间,小雨妈妈绝望了。她自己已然这样了,她只要女儿平安,幸福,不料上天连她这个愿望都不肯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