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到处可见成双成对或一家三口出游的身影。护士陶然身穿睡衣跪在床上趴窗台上痴痴地看,触景生情,目光里有羡慕有难过。羡慕别人为自己难过。门外有人敲门。陶然不吭,不理。片刻后,敲门声又起。陶然不耐烦地:“敲什么敲大礼拜天的!”
“还没起吗陶然?”是徐亮!
陶然先是一愣,然后一下子从床上跳起,连声地道:“起了起了起了!”边跳下床趿上拖鞋去开门,由于动作太急,途中拖鞋掉了好几次。到门口时,脚上还是只剩了一只拖鞋,也顾不上了,金鸡独立地开了门。一看陶然这副样子,徐亮向后退了一步:“要不,等你穿上衣服我再来?”
陶然不想“等”,生怕徐亮跑了,生怕再有什么变故,一伸手拉住徐亮的袖子:“进来等进来等!”徐亮拗不过她只好进来。陶然跟在他的身后,尽量不出声地单腿跳着找着了另外一只拖鞋穿上,然后招呼徐亮坐,给他倒水,给他拿好吃的,一切安排妥后,才去了床后面,哗,把横着的一道帘子拉上,“我换衣服很快!”
二人隔着帘子说话。
徐亮说:“我找你,是想一块去看看谭小雨。”
帘子后面的陶然脸上一沉,但没表现出来,音调反而越高地:“好啊。我一直说去一直没去。是该去一趟了。”
虽说隔着一道布帘子看不到什么,但里里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不由得徐亮不做联想,他一动不敢动坐在陶然安排他坐的地方,坐不住时就想索性不管不顾一把把那道布帘子扯开,一会又想开门出去逃之夭夭。陶然哪里能知道他这些复杂的心理?若是知道,她一定会同意他的第一个想法,不用他动手,主动把布帘子拉开大大方方出现在他的面前。钟情男女的失之交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感觉上的错位。
布帘子后面,陶然换好了衣服,又伸出一只手,从床旁桌子的抽屉里取出化妆包,开始细细化妆为“悦己者容”,而对布帘子外面徐亮的心潮澎湃如坐针毡度时如年毫无体恤。终于,哗,布帘子拉开了,一个光彩照人的陶然出现在了徐亮的眼前。光彩照人到徐亮都不敢正眼看她。
陶然说:“走吧。”
徐亮说:“你不吃点东西了?”
陶然说:“不。一点不饿。”这是实话。有徐亮在此,且还是这么些天来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她哪里还会感觉到饿了?二人向外走,走着,陶然声音忧伤地开口了。“你是不是为了去看谭小雨才来找我——自己去不方便,找我当一个第三者?”
徐亮笑了:“不是。”真的不是。事实恰恰与陶然说的相反,徐亮是为了来找陶然,把看谭小雨做为了一个借口。但看陶然那忧伤的神情,徐亮明白单凭说是没有用的,想了想,道:“要不,我们不去看谭小雨,你想去哪,你说。”
陶然信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徐亮:“你……怎么突然又变回来了?”
徐亮又笑了,怜爱地摸摸陶然的头发:“为那事我的确生你的气。很生气。但是,又总也忘不了你。只好就……来了。”
陶然闻之又哭又笑说不出话:“徐亮徐亮徐亮……”
“好了,傻丫头,再哭就成熊猫眼儿了!”拿过陶然手里的纸巾为她小心地蘸去眼边的泪。陶然趁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表决心般地道:
“不过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是你应当相信我,我一向是对别人宽容,对自己严格,说是理解谭小雨,但具体到我,跟你说徐亮,只要有你,我绝不会为了任何的物质利益去——奋不顾身!”
徐亮问:“如果没有我呢?”
陶然眼泪汪汪:“如果没有了你,我、我、我……”
徐亮开玩笑地警告她:“——你可别说你就去死!”
陶然破涕为笑:“就说!吓死你!”
徐亮也笑了:“说吧,咱们去哪儿。”
“去哪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又小声补充一句,“单独一起。”
徐亮点头:“好吧,那就不去看谭小雨了。”
陶然又有点过意不去,觉着对朋友不起,想了想,想出了一个折衷的主意:“对了,25号谭小雨生日,那天正好星期六,约上苏典典他们,我们一块去,再叫上护士长!”
徐亮奇怪地:“咦,你不是不喜欢护士长么?”
陶然答:“以前不喜欢。”
……
餐桌上,大大的生日蛋糕上已插上了生日蜡烛;厨房里,会扬在大力炒菜,操作台上到处是碟子瓶子,地上到处是菜和垃圾,徐亮给会扬打下手,两个人都是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客厅,肖正被分配专为三个女孩儿照相。三个女孩儿则什么都不干,似乎小雨过生日,做为寿星的朋友,她们都具有了只享受而不劳动的资格。护士长李晓还没有到,有孩子的妇女事多,婆婆妈妈的。肖正边照相边忙里偷闲地问陶然道:“陶然,”示意厨房方向,“怎么样,还用我们给你当说客吗?”
陶然摆手笑道:“不用了不用了。”
一边的小雨补充一句:“陶然自己的魅力就够用了。”
“呀!小雨!讽刺我!”顿时闹成一团。
肖正不得不大声地命令:“别动别动!你们这个样子我没法照!”好不容易照完了一组创意,肖正又有了新的主意,“寿星请坐到生日蛋糕后面去。”
小雨坐了过去。陶然说:“许三个愿吧。”小雨闭上眼睛许愿。片刻后,睁开了眼睛。典典问她都许了些什么愿,小雨让她猜,结果三个“愿”一个内容,愿会扬早日康复。恰好这时会扬两手端着三盘菜、像一个真正的厨师那样进来了,把菜放到餐桌上,道:“小雨,你们先开始吧!”
肖正忙道:“等你弄完了的,大家一块!”
会扬笑着摇头:“你们先开始,要不然凉了。陶然,你去把他叫来,我怎么赶,他都不走。快点啊!”说罢走了。
肖正目送着他:“精神状态比我上回见的时候好多了。”
陶然也连连地道:“对,对对!我也正想说呢。怎么回事小雨?”小雨微笑不语,陶然好奇了:“嗨,问你话呢!”
小雨说:“告诉你个经验?就是关于怎样对待男人。”
陶然兴致陡长:“太好啦!我缺的就是这方面的经验,正想找有这方面经验的人咨询请教。”
小雨欲开口时看到了也在听的肖正,又闭了嘴。陶然立刻向外推肖正:“肖正你也去厨房吧,刘会扬徐亮都在那里,你一人在这儿不觉孤单吗!”
肖正大笑着离去:“嫌我碍事早说啊!”
陶然两手托腮坐在小雨对面,郑重其事地道:“说吧,小雨!”典典虽然没说什么,但看神情比陶然还要专注。
小雨开口了:“男人就是男人,”陶然点头,小雨:“你得把他当男人待。”陶然又点头。小雨不说了。
“说啊。”
“完了。”
陶然失望得都生气了:“这叫什么经验……”
小雨只是笑,笑而不语。自从听了奶奶的话后,她明白了自己问题所在,随之调整了对会扬的态度,把他的残疾记在心里,面上,信任依赖,充分调动起他的自信心。这次卖他们现在的这所房子,就是由会扬一手办成。
婆婆妈妈的李晓终于也到了,生日宴会正式开始,六个人围桌而立,齐齐举杯,由李晓带头:“举小雨生日快乐!”
这时会扬又端三盘菜来到,人们让开,接菜,放菜,同时也给会扬了一杯酒,一阵乱纷纷之后,加上会扬七个人举起了酒杯,六个人异口同声:“祝小雨生日快乐!”
在七个酒杯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门铃响了。会扬杯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拿着就去开了门。来者是一对年轻夫妻,会扬心里不由得一沉。这是他们这所房子的买主,说好明天来看房,不知他们为什么要今天来。
“不是说好明天吗?”
男的说:“明天我们有事。有什么不方便吗?”
会扬恳求地:“家里有客人。”
女的说:“噢,我们看我们的房,你接你的客,两不耽误。”说着就向里走,俨然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会扬抢在他们前面一步来到了餐厅,对小雨说:“——他们来了!”
小雨满脸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这时,那两人已出现在餐厅门口,目中无人地四处看着,“噢,这就是餐厅。对问会扬:“多少米来着?”
“二十。”
女的对男的:“走,咱们去卧室看看。”走了。会扬赶紧跟着去了。剩下一屋子人呆呆地站着,一人手里还拿着个酒杯。
“他们是什么人?”陶然问。
小雨强笑着:“来看房儿的。我们这房儿,准备卖。”
众皆愣住。
李晓开口了:“没关系没关系,来,我们接着来。”他们接着来,但无一不是在勉力支撑,全没有了刚才的气氛。没有人能做到无视那两个主人般东看西看的陌生人。会扬要陪着他们,小雨心神不宁,于是,在那两人走之前,大家就体贴地告辞了。会扬送走了那两个人回到家里,家里静静的,不见小雨。小雨在阳台上,面朝外站着,不知在看什么,会扬走过去,发现她在流泪。
“对不起,小雨,本来想一定要把这个生日给你过好……”
小雨摆手,笑:“嗨,生日年年有。这房子,他们要吗?”
会扬点头:“一周之内我们搬走。”小雨也点头,努力地笑,不当心震落了眼中的泪,会扬不说话,只用两只手分别去擦那泪,小雨就势靠在了会扬的胸前。会扬说:“卖房子的钱一拿到,先把该还的还了。徐亮的,苏典典他们,还有爸妈那边。”
……
李晓回家。远远地,看到儿子正在和他爸爸打羽毛球。儿子打得远比老子要好,好不止一点,于是就觉着没有意思。就嚷:“不打了不打了,跟你打没劲!”
“打不过了就不打了?那不行!”
李葵果然上当:“打不过你?我抽死你!”啪,一个球抽将过来,沈平没接住。李葵叫:“15比0!”
沈平叫:“不算不算,搞突然袭击,不算!——1比15!”
沈平发球过去,李葵一拍子扣了个死的,同时嘴里恨道:“你就赖吧你!”
沈平奋不顾身救球,球没救起,人摔趴那了。李晓正好走过来,撞了个正着。“哟,原来是沈总!我正琢磨这谁呀,球打得这么好!”
沈平从地上爬起来,掸着裤子上的土:“不错不错!”对李晓道,“咱儿子不错,我算没白教了他,名师出高徒!”
李晓哼一声:“煮熟了的鸭子!”
李葵好奇地问:“哎妈妈,这什么意思?”
沈平教训他:“这都不懂?知识面太窄了,现在的教育啊!……好好动脑子想一想,煮熟了的鸭子都有些什么特点!”李葵想了想,想不出来。沈平摇头:“现在的孩子啊……”
李葵不理他,径问妈妈:“什么嘛。”
李晓笑看沈平:“——嘴、硬!”
李葵顿时欢呼雷动:“噢!太准确了!”一把搂住爸爸的肩,“爸,煮熟了的鸭子哎!”
沈平使劲把李葵的手抖喽开:“去!没大没小,你们学校平时怎么教育的你们!”边把手里的拍子塞给了李葵。
李葵拿着拍子进楼,边高声地:“煮熟了的鸭子——嘴硬!”
沈平满意地目送着那大大的儿子,“这小子!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对对对,好的都是遗传的你的。”
“那还用说!……跟你说李晓,先声明我没有要干涉你婚姻自由的意思,但是,在你做选择的时候,一定要把儿子的因素考虑进去,对儿子不好的,绝对不行。”
“说什么哪,没头没脑的。”
“别装了,跟我用不着。”
“莫名其妙!”就向楼里走。
沈平在身后问:“你刚才干嘛去了,大礼拜六的?不要跟我说科里有病号啊!”
李晓站住,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原来你也会——吃醋?”
“那当然。可惜不是做为你的前夫吃醋,而是做为我儿子的父亲,吃醋。”
“那就由不得你了,你吃醋也是白吃。”进楼。
沈平跑上几步拦住她,低声下气:“哎李晓李晓,玩笑归玩笑。……那人是谁?无论如何你得让我见见他,让我替你们把把关,要不我不放心。你看人不行,太轻信。”
李晓点头:“是啊是啊,老毛病了,要不当初怎么会轻信了你的甜言蜜语千里挑一挑上了你?”
沈平皱皱眉头:“李晓,跟你谈正事你看你——啧!”
李晓笑了:“放心吧,你关心的‘那人’现在还没有!”
“得了。你我还不清楚,除了家,医院,就没别的地儿可去。”
李晓停了停:“我去谭小雨家了,她今天生日。”
沈平一愣,片刻后,低低道:“她怎么样?”
“还是忘不了她?”
沈平不说话了。他的确是忘不了她,越来越忘不了她,这女孩儿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太独特了。她的单纯,她的要强,她的柔韧,甚至她的苦难,都令他一想起她来就怦然心动。四十岁的人了,久经情场的人了,他是多么珍惜这种心动的感觉啊。于是他想,他一定要得到她;哪怕,哪怕为此需付出婚姻——和她结婚——的代价!
谭小雨和刘会扬的房子卖掉了,他们把欠的钱一笔笔分好,多的,存到卡里;少的,装信封里,然后一块放进包里,由小雨挨家去送。先要去的,是徐亮那里。打他手机,没开,估计在陶然那里,于是打陶然手机,开着,但没有接;再打,就关了。小雨想反正回典典家要路过医院,索性直接去一趟,欠徐亮的钱太久了,早一分钟还上心里早一分钟踏实。
徐亮正是在陶然那里,在陶然的单身小屋里帮她背英语单词。陶然正为晋升副高做准备。此时徐亮手里拿书态度严肃二人俨然就是师生关系:
“好,不错,单词就到这。现在做句型练习:‘在兰尾炎发作时,疼痛常先在上腹部。’不用拼了。”
“At the onset of appendicitis the pain is often first in the epigastrium.”
小雨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陶然看也没看就把它关了,同时让徐亮把他的也关了。徐亮压根没开。徐亮做事一向专心,手机只在闲暇时才开。他对陶然晋升副高一事看得同他的事一样认真。
两人继续做练习。“‘这个症状通常出现在肺炎发作的几个星期之后’。”
“This symptom usually occurs several weeks after the onset of pneumonia.”
有人敲门。两人不约而同一下子噤声。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响,又开始敲。徐亮先坐不住了,欲去开门。陶然摆手制止他,小声地:“屋里没人。”徐亮同样小声地提醒:“灯亮着!”陶然反驳:“灯亮着也可以没人!”
这时门外的人叫了声“陶然”,陶然一听赶紧跑去开门,将小雨迎了进来。
徐亮一个劲解释:“我正在帮陶然复习英语,她这周英语考试,时间比较紧,她怕人打扰,幸亏你叫了一声,要不她还不让开门。……”
陶然白他一眼:“瞧你这人,解释这么多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