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扬的奶奶希望他们回去看她。也许是老人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所以一反从前通达的常态,以孩子们的工作孩子们的时间为主的常态,要求他们最近能抽空回家看一看她。他们,当然包括小雨。会扬为难了。他回去是没有问题,问题在小雨。不仅是因为她忙,更重要的,他怎么向她开这个口?他们已然好久不对话了。
灵芝却不觉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说:“她还是你媳妇儿不是?是,就应当跟你去!”
会扬苦笑:“你当这是你们农村啊。”
灵芝一挥手:“城里怎么啦?城里也得讲究个伦理道德三纲五常!你不愿张口求她,我去跟她说!”
灵芝说到做到,转身就去了小雨的售楼处。她到时小雨正好带两个客户看楼回来,灵芝迎了上去。
“你?”小雨看她一眼,遂冷冷地:“有什么事吗?”
灵芝也是一脸冰霜:“对,有重要事。”三言两语对小雨说明了来意。
小雨比她绝,三言两语都没有,只两个字:“不行。”
灵芝简直不能相信:“三五天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一天都抽不出来。你那位会扬哥没跟你说,我现在晚上都不在家住?”
“说了。可他也说了,让我来跟你说。”
小雨立刻生气了:“让你来跟我说?你是他什么人?”
灵芝说:“我就算是一个外人,这事也要说一说——小雨姐,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当初会扬哥为你做了些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两回事!看奶奶什么时候不能看,非得这个时候?他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我工作最较劲的时候!灵芝,我说我们还是实事求是为好。”
“小雨姐,大道理我讲不过你,我只知道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只想自己,你能有今天会扬哥得占着一大半的功劳!为你做牛做马,教你学这学那,可今天他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他!”
“我说过我现在很忙!”
“忙不是理由!”
“那你说,什么是理由?”
“你没有理由。你必须跟他去!”
这时售楼处门开,经理熊杰探出头来:“谭小雨,电话!”
小雨答应了一声,对灵芝:“灵芝,我不跟你说。有空我跟他说。”欲走。被灵芝拦住。
“他心软是不是?好说话是不是?……谭小雨,今天这事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你、你就别想走!”
熊杰这时又探出头来:“谭小雨,电话!”
小雨不再跟灵芝罗嗦,企图推开她。但她根本不是身强力壮的灵芝的对手,只一下,便被灵芝搡了回来,连连倒退了几步,才算没有摔倒。此刻的灵芝是一心想为会扬办成这事。
小雨愤怒了:“你给我走开!没听人叫吗,我的电话!”
“你先说,你跟不跟会扬哥回去!”
“这是我们夫妻俩的事,为什么要跟你说!”
灵芝冷笑:“你们夫妻俩!你还像个妻子吗?是妻子就应当跟着丈夫走!跟你说谭小雨,你要是嫌弃了会扬哥,趁早说,不要合起伙来用这个办法来折磨他。”
小雨盯着灵芝:“合起伙来?我跟谁合起伙来?”
灵芝说:“你妈妈!”
小雨一惊:“你怎么知道的?……我妈妈的态度,你跟刘会扬说啦?”
灵芝冷笑:“放心,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阿姨是我的恩人,我懂得知恩图报——不像你!”
小雨怒火万丈,再次猛推灵芝,灵芝挡着她的去路岿然不动。小雨往左闪,她往随之往左挡,小雨右闪,她右挡。这时熊杰第三次伸出头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出来了:“干嘛哪干嘛哪?……谭小雨你还不快去接电话在这里干嘛哪?”
小雨向一边一闪,要走,又被灵芝拦住。这下子熊杰算是看清楚了,挺身拦在了灵芝面前:“你是干什么的?”
小雨趁机抽身走。灵芝急叫:“你站住!”欲追,但被熊杰拦住。
熊杰问:“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灵芝不理他,对着小雨的背影喊:“陈世美——”
凭着这对人物关系熊杰当然反应不出“陈世美”的含意,对灵芝:“你找错人了小姐,我们这公司里就没有姓陈的!”转身走,到门口,跟保安说了句什么,保安点头。灵芝跟来,被保安不客气地拦在了门外。
小雨接完电话。熊杰走过来问:“刚才那女的是谁?”小雨不想说,也说不清。于是熊杰又问:“你欠她钱了?”
……
会扬请假回家去看奶奶。一个人拎着东西随着人流进北京站,这时听到有人叫:“会扬哥!”他一震,回头。是灵芝,正拎着一袋东西向他跑来。灵芝跑近,气喘吁吁,“刚拍完戏,急死我了!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没耽误了!”
会扬怜惜地看着她满脸的汗:“看看跑得这头汗!……跟你说过不用送,大白天儿的,一个大男人,还用得着送?”
灵芝不说什么,只递上手里的塑料袋:“路上吃。黄瓜是洗好了的。还有两碗方便面几根火腿肠。”
会扬接过塑料袋,心中万分感慨,但又不便说什么,半天,说出一句:“谢谢啦啊。”
灵芝眼看一边不响,突然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种人!要不,咱跟她散了算了。”
会扬盯着灵芝:“是不是她有这个意思?”
灵芝又不忍心说了,强笑笑:“那倒没有。有也不能跟我说啊。我就是生气替你不平。说什么工作忙,再忙,女人也应该把丈夫放在第一位!”
列车即将启动的铃声响了,会扬向车上走,上车,回首跟灵芝挥手告别。火车开了。车下,灵芝目送火车开;车上,会扬目送她在自己的视野里远去,消失。……
夜深了,谭家一片漆黑,暗黑里响着酣睡时的鼾声。突然,灯亮了,是小雨妈妈床边写字台上的台灯。鼾声依旧,是写字台那边保姆的鼾声。小雨妈妈向保姆那看了一眼,见她睡得死死的,这才坐起身,戴上花镜,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来看。纸上是谭教授的字:离婚协议书。下面是正文:谭文冼与袁洁于1976年12月8日结婚,现双方同意协议离婚……
保姆翻了个身,小雨妈妈一下子将手中的纸收起,保姆鼾声停住。小雨妈妈看她,片刻后,鼾声又起。小雨妈妈这才放下心来,正预备继续看手中的文字时,保姆突然猛得翻身坐了起来,睡眼朦胧地:“天亮了吗?该起了吗?”
小雨妈妈忙道:“没有!这才夜里一点来钟,睡吧。”
保姆醒来了:“袁老师,你一直没有睡?”
小雨妈妈点头:“……有点失眠。”
“要不要吃药?”
小雨妈妈想了想:“也好。”
保姆下床,给小雨妈妈拿药拿水,小雨妈妈接水保姆碰着了她的手,叫起来:“你发烧了袁老师!”
“不会。一点感觉没有。”
保姆摸摸她的头:“你肯定发烧了。……我去叫谭教授!”
“别叫!他明天有一个大手术。我吃上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没事,我有数。”……
上午,保姆买菜回来,刚一进门,劈头就听到小雨妈妈说: “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保姆忙道:“我没去哪就去后面买了点菜——”边说边进了小雨妈妈屋,发现她还闭着眼睡,正不解时,听到她又开口了: “文冼,你看这女的长得多喜庆……快快快,孩子屙了……文冼,你干嘛去了!……”保姆这才明白她在说胡话,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大吃一惊,转身就去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谭教授在手术室,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于是保姆又给谭小雨拨电话。小雨放下电话就跟熊杰请假,熊杰提醒她走前问一下冉书记那边的情况。冉家小阿姨接的电话,说是:“你放心,中午不用回来。然然挺好,我也挺好,家里都挺好。”
……小雨妈妈当天就被送进了医院,晚上,妈妈睡了,小雨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谭教授来了。
“怎么样了?”
“烧不退!……输了那么多抗生素怎么会没用呢爸爸?”
“用抗生素是为了防止并发症。对于病毒性肺炎,抗生素没用。”
“你回去休息吧爸爸。”
“明天叫小夏来替你。”
“她不行!她哪行!我不用替,我没问题!”忽然想起件事,“坏了,冉书记家!”
“要不你去,我在这。”
“不行,你明天还要上班。……要不叫灵芝来?”又摇头,“她比小夏强不了多少,而且她那边也得上班。”紧张思索片刻,“苏典典!叫苏典典来!苏典典不上班!”
苏典典正在和她的几个牌友打牌。她又赢了。
徐姐警告她:“接着打!不能说赢了就撤!”
典典笑:“不撤。这一回咱们玩它个几天几夜,玩个痛快!”
徐姐问:“你老公出差几天了?”
“几天了?”想想,笑,“我也忘了。”
徐姐问:“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典典摇头,笑:“不知道。没问。问它干嘛?”
徐姐严肃地:“典典,你这个样子不行,撒手不管不行,会出问题的。”
典典摆摆手:“嗨,哪那么多事儿。”
另一人拍拍徐姐:“你这就属于杞人忧天了。……我要是像典典这么漂亮这么年轻,我也会这么自信——不管他!用不着管!”
典典笑笑不置可否。几只手哗哗洗牌。这时电话铃响了。典典去接电话。电正是小雨打来的,放下电话后,典典对牌友们宣布:“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得马上出去!”
女人们看她的神情知道确实有事,都知趣地起身,穿衣服,拿东西,随同典典一块,向外走。刚到门口,屋里电话铃又响,典典冲女人们摆摆手,自己又返回去接电话。
电话是肖正从外地打来的,让她乘当晚九点半的班机飞过来,公司成立十周年的联谊活动请到了两位非常重要的客户,今天才最后同意参加,为此公司决定部门经理以上干部必须到场而且要携夫人,为了体现公司团结、健康、丰盛人生的主旨。活动明天上午十点正式开始。
典典犹豫了:“一共得几天?”
肖正说:“我还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没事,正好出来散散心!……别说了,没时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记着多带上几套衣服!”说着又亲热地补充一句,“我们典典一出场,肯定把他们全震!”
典典放了电话。思想斗争着。最后,做出了决定。
得知典典因事来不了时,小雨迅速把所有事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决定先给冉书记家打个电话。电话里小保姆还是说:“然然挺好,我也挺好,家里都挺好。你不能来就不用来了,家里有我你尽管放心!”这是一个大咧咧粗拉拉好大包大揽的小姑娘。但是此时的小雨顾不得分析思考,或者不如说潜意识里她想听到的正是这样的回答,以使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地守着妈妈。典典不能来也好,把妈妈交给谁也不如自己守着放心。
病房。已熄灯了,小雨一刻不离地守在妈妈身边,妈妈的呼吸粗而急促。小雨一会儿给妈妈换冰袋,一会儿给妈妈全身擦浴做物理降温,一会儿,用带嘴的小壶喂妈妈喝水,一会儿,给妈妈接尿,一会儿,帮妈妈翻身。……实在困了,就伏在妈妈身边打一个盹儿。
小夜班夜护士到了,手里拎着一大兜吃的,说是你们科李护士长送来的。她来的时候你睡了。又说,她明天还会过来,让她盯不住的时候说一声。
小雨点了点头,忧愁地看睡中的妈妈:“这体温怎么就是降不下来呢?”
护士说:“病毒感染就是顽固,得有一个病程,别急,我们科这种情况的病人多了。”
小雨马上关切地:“结果都怎么样?”
护士说:“绝大部分痊愈出院!”
于是小雨心里轻松了一些。
不知夜里几点了,小雨妈妈醒了,她一动,伏在床边睡着的小雨立刻随着清醒了过来。
“妈妈,醒了?”马上拿起体温计,“来,测个体温。”
妈妈问:“什么时候了?”
小雨举起手腕就着走廊里的灯光看了看表:“快三点了。”妈妈“噢”了一声,小雨问:“妈妈,想不想吃点东西?”
妈妈反问:“有什么可吃的?”
小雨一听非常高兴:“什么都有,床头柜里满满的,我们护士长刚刚又送来的一大兜都没地儿放了!……”
妈妈说:“记着一定谢谢你们护士长,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要工作,还一天三趟地往这里跑。”
小雨点点头,继续说自己的,笑着:“……晚饭的时候小阿姨还自作主张煲了个乌鸡红枣枸杞汤来,爸爸让她给拎回去了,爸爸说高烧病人不宜进补,把她伤心的啊,本来以为会受到表扬呢。”小雨妈妈听到这里也笑了,看到妈妈笑小雨更高兴了,“妈妈想吃什么?”
小雨妈妈没回答,而是问:“你爸爸来过了?”
“啊,天天来。这些天他就住在他办公室里,早晨晚上中午有点空就过来了。……妈妈你想吃什么?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妈妈摸摸女儿的头发:“这几天累坏你了。”
“一点儿不累。妈妈,会扬那事儿你不要生我气啊,我那是说气话……”
妈妈摆手:“这点数儿我还能没有?小雨,我要生你的气早就让你给气死了,你小时候啊,比现在还不让我省心!……会扬有电话没有?”
小雨犹豫一下,撒谎:“啊。……我没跟他说你病了。”
妈妈说:“会扬是个好孩子。……电话里他说什么了?”
小雨搪塞:“说什么?说说他那怎么样,问问我这怎么样。不说这些了,妈妈你说到底想吃什么!”
“深更半夜的怎么弄?等天亮了再说吧。”
“妈妈你说嘛!”
“我呀,想吃碗清汤面,什么都不放,就搁点生抽、香油的那种。”
“嗨,就这呀,容易得很,我马上去弄!”对妈妈笑着,“别忘了,这可是在我们的医院里,没有我办不到的事!”走几步,站住,“体温计!”取出,看,高兴地叫了起来:“妈妈!三十七度六!”
……陶然正在自己单身上屋里熟睡,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吵醒,她睁开眼睛,确信是敲门声后,不耐烦地嘟囔一句:“神经病。”又高声地,“谁呀?”
小雨压低了的声音:“陶然,是我!”
陶然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就去开了门,神情紧张地问:“怎么啦小雨?”
小雨说:“猜!”陶然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无从猜起,小雨一字字道:“我妈妈想吃面!体温三十七度六!”
“真的啊?”
“啊。……几天了,四十多度,总算降下来了,总算要吃东西了。”
陶然连道:“快快快,下面!”张罗着找锅,找挂面,光着个脚丫子满屋乱跑。一会拎一大捆挂面来,显然是刚买的,绳还没解,给小雨:“你把它解开!”
小雨看着那么一大捆挂面:“一下子买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该招虫了。”
陶然摆手:“几天就完!”
小雨突然明白了,笑着悄悄问:“和徐亮……都一块做饭吃了?”陶然笑着点头。小雨说:“那什么时候一块——”她显然要说“睡觉”二字,“睡”字的口形和音都出来了——
陶然指着她警告道:“你敢说你敢说!”
小雨大笑:“你明白了我就不说了!”二人忙着做饭。小雨说:“影响你睡觉了陶然。……”
陶然边忙活边点头:“是啊是啊,这就是交朋友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