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扬属当下最标准的白领阶层。研究生学历,现任某房地产公司销售部经理,年收入二十万,年轻,单身,身高长相中等水准——男人过于漂亮了反而不具让女人想同其结婚的亲和力——总之,是目前女孩子们最理想的婚恋目标。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像那个护士谭小雨般使刘会扬心动。按说,谭小雨的硬件比刘会扬周围那些女孩子差着许多,比如文凭,比如工作,比如收入。当然她长得不错,但追求刘会扬的女孩子个个都长得不错——长相是女孩子的基本资本,手里若是没有这个金钢钻,谁敢去揽刘会扬那个瓷器活儿?曾经,刘会扬以为离开医院就会渐渐将那个女孩儿忘掉——年轻男女,谁都有过不止一个甚至是无数个瞬间心动的时刻——但是事与愿违,他忘不掉。也曾试图要求自己冷静、客观、认真地思考,居然也做不到。一想起那个女孩儿,想起她递给他那个八块钱盒饭的样子,那双弯弯的笑眼,那在倾听他述说时清澈宁静的目光,他的身心就会出现恋爱时的那种化学反应。终于,这天,他决定了:随心所欲。
笃,笃笃,门外响起小小心心的敲门声。来人是他手下的业务员,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素着一张脸,口红都没搽,显然情绪已低落到了极点。待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刘会扬问她:
“失败的原因找到了没有?”女孩儿摇头。刘会扬道:“六套房子啊,合同签了,定金交了,又退了,坚决退,不要定金也得退,为什么?”女孩儿仍摇头,沮丧得口都懒得开的样子。是啊,一天售出六套房子,是一个怎样骄人的业绩?且不说随这业绩而来的丰厚提成了;倏忽之间,莫名其妙,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怎能不叫人心情沮丧意志消沉?刘会扬却不管不顾穷追到底:“仔细想想当时的每一个情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女孩儿苦恼地:“都想了,还做了文字的总结——”
“你那个总结我看了,据我了解的情况,你忘掉了关键的一个细节,”女孩儿抬起头来,刘会扬说:“当一下签出六套房子时,你很高兴是不是?……一高兴又说了些什么?”
女孩儿回忆着:“就说他的选择是对的,说我们的房子确实好,……”
“为证明你的房子确实好,你还对人家说某某著名歌星也选了你的房儿,就在他选的其中一套的对门!”
“可这是事实呀!”
“可接下来人家就把房子退了!”女孩儿怔怔看刘会扬,仍是想不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刘会扬道:“还不明白吗小姐!……显然你喜欢那个歌星,我也喜欢,但是,那个客户是不是喜欢?可能,他也喜欢,但他喜欢的顶多是她的歌而不是她的人至少是不喜欢同这个人做邻居!售楼除了专业知识,更要懂点心理学。将心比心,你想想你,是否愿意有一个生活规律生活习惯和一般人不一样,而且很可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引人注目的邻居!……”
女孩儿茅塞顿开后悔莫及惭愧不已,同时敬爱之心也油然升起,连道:“刘总!刘总……”
这时电话铃响,刘会扬一手抓起电话另一手对女孩儿挥挥:“你先回去,回去好好想想。”将女孩儿打发走之后,方对着手中的电话道:“你好。……”脸上、声音里满是殷切,期待。
他正在等一个电话。
此前他曾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那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听声音说是女中音也可,说是男高音也成,总之,性别特点不那么明显;也许多说几句就明显了,偏偏那人言辞又是出奇的简炼,简炼到了不够礼貌。比如刘会扬说“请找谭小雨”,他(她)说声“不在”就要挂,弄得刘会扬急道:“哎哎我有急事能不能请她回个电话?”他(她)道:“说你的电话。”又道:“下班后才能回。”就挂了。
来电话的不是谭小雨,是刘会扬的大学同学,亦即是陶然曾在科里瞻仰过她一个背影的那位优雅女士。那天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女士前来探望——女士年龄与刘会扬相仿,都属年轻人,本应称女孩儿或小姐的,但见到她的人大半会想到“女士”一词;跟年龄无关,是气质、仪态、服饰使然,极为优雅——去探望时带的东西也优雅,一个大大的花篮。赵荣桂老太太还在手术室手术时她就闻讯去过,在手术室门口陪了刘会扬许久,直到他对她下了逐客令。此前刘会扬对她虽说从未承诺过什么,但应该说一直是友好的,绅士的,但是那一次,在手术室门口,他对她的态度相当生硬甚至是粗暴。她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说 “需要安静”。就是说希望她走。她一声不响地走了,不跟他计较,惟一的亲人生死未卜,可以理解,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从不对所爱的人乱耍脾气。
那天女士去探望时刘会扬的态度仍然不够绅士:怀里抱着半个西瓜用小匙给他奶奶篦西瓜汁喝一直就没有撒手,没有说放下来一会招呼招呼她,给她拿一瓶水或者一个水果。到后来老太太都过意不去了,指着床头柜上的东西让姑娘自己拿着吃,喝。女士眼睛看着刘会扬对奶奶说不用了,该走了,刘会扬闻之马上说谢谢前来探望没有一点要挽留的意思。女士勉强笑了笑向外走,刘会扬这才放下怀里那个被小匙挖得稀烂的西瓜起身送她,到门口时,大约是良心发现,说了一声:“那天在手术室,对不起。当时我奶奶情况不好,我心里急,所以态度不大好。”
女士闻此眼圈一下子红了。像所有性格坚强的人一样,她受得了打击却受
不了委屈。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笑着说:“好好想想会扬,你什么时候对我态度好过?”说罢扭头就走,不让对方看到她夺眶而出的泪。
刘会扬这才觉察到了自己的过份,愣了一下才追出门去想要送一送她,但是女士已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只能眼怔怔目送她远去,当时普一科护士陶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情景,同一幕情景,在陶然的眼睛里便成了“民工色迷迷盯着优雅女士的背影出神”。足可见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的“见”也未见得就那么可靠。
电话中女士声音如人,优雅悦耳。
“是我,会扬。……你此刻忙吗?”
刘会扬尽量不让心中的失望由电话中透露过去。 “忙。在医院呆那么多天,攒了一大堆的事。”
“耽误你一分钟时间——今天一块吃顿饭,你出院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算是给你接风,如何?”
“恐怕不行。我得回去陪我奶奶,她马上要回老家。”
“——午饭!”
“不行!”斩截地。又缓缓口气,“午饭我约的有事,改天吧,好吗?”
午饭刘会扬没事,并不完全是为了搪塞女士,更是怕错过了他等待中的电话。那个听不出性别的人说谭小雨下班后才能回电话,他很怕她来电话时而他不在。后悔没告诉那个中性人他的手机,概因当时他被那人的简炼和自己心中莫名的惶恐搞得乱了方寸。
在刘会扬饿着肚子苦苦等电话时,浑然不觉的谭小雨正和科里的女孩儿们在食堂吃饭。陶然也在。陶然永远是这种场合中的中心,此刻也是,一桌子人都瞪着俩眼儿听她讲笑话。
“……有这么一对老夫妻,同年同月同日生,六十岁生日时他们决定庆祝一下。上帝问他们有什么愿望,老太太说,她希望能得到一笔钱,和他的丈夫一块周游世界。上帝点点头,又问老头有什么愿望。老头说,他希望得到一个比他年轻三十岁的妻子。上帝说,好吧。并马上满足了他们各自的愿望:老太太得到了一大笔钱;老头呢,胡子白了,背佝偻了,牙全掉光了,一下子老了三十岁,九十岁了。”
女孩儿们静了两秒,“轰”地大笑。惟个子只有一米五四的小胖护士反应不过来,急得向左右连连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有人理她,都笑得顾不上了。笑毕,又相互感慨:“这男的和女的还就是不一样啊!”
陶然做总结道:“男人,没劲!”
谭小雨附她耳边小声说:“——徐亮例外。”
陶然警告她:“回避啊!”
谭小雨笑曰:“保证!”
护士长李晓端着饭盒曲曲折折走来,给了谭小雨一张小条:“上午有你电话。这是电话号码。”李晓的嗓音属女中音,护士们都说,她要是去唱歌,赛得过关牧村。当然这里面不无奉承,但李晓嗓门粗却是不争的事实,不光粗,还带着点磁性的沙哑。做为女人,要搁从前,这绝对得算生理缺陷,而今却成了时尚时髦。为此,李晓骄傲而且庆幸。庆幸就自己的年纪来说,还算抓住了这个好时代的尾巴。李晓今年年方三八。三十八。
……
刘会扬约谭小雨看话剧,周末,首都人艺剧场。其心意再明显不过,谭小雨便有点犹豫。就是说,她有点想去。她对“十七床的那个孙子”——陶然语——很是有一些好感。每每想起他蹲在地上撩水给他奶奶洗脚的样子,她心里就会暖融融的。当然她没有当场答应,毕竟这不是小事,至少先得跟妈妈商量一下,于是,她回答刘会扬说:“周末晚上我还不一定值不值班,等我问问护士长看。”
对此,妈妈的第一个问题一如世界上所有的妈妈。
“他是干什么的?”
尽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属应受到批判的传统范畴,可是话说回来,凡能成为“传统”,就必有它形成存在的根基,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等等等等,就“这一个”传统而言,甚至可能还有生物学方面的因素。所以,仅仅靠批判很难从根本上将它摧毁;所以,妈妈们在为女儿选择夫婿的时候,必然会沿袭那个一直在受着批判的传统,将这个问题放在首位。
“在一家房地产方面的什么公司。具体干什么我还没问。”谭小雨喃喃,不觉的就有了一点心虚。
妈妈不放松地追问:“收入多少,大概?”
小雨答不上来,答不上来就不高兴,并且要把这不高兴归罪于妈妈。她叫起来:“怎么还没怎么呢,就问人家的收入,不礼貌!”
面对着如此的冠冕堂皇,妈妈也没了办法,又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便采取迂回政策。
“那,他老家是哪儿的?”
“山东的。现在一个人在北京。”
“住在哪儿?”
“不知道。”
“要不,叫到家里来,我帮你看看?”
“不行不行!”
这个小雨妈妈也觉着为时早了,停了停,道:“那我就说不出什么来了。你这边一问三不知,就是个挺能聊得来,有些方面挺一致。……”
于是小雨说了:“陶然看不上他。觉着他,怎么说呢,那些主要的方面比较一般吧。”
“哪些主要的方面?”
小雨做了个手势:“就那些方面!”
小雨妈妈却坚持要说清楚:“才华,地位?”
“差不多吧。”
“这些当然重要,但一味追求这些也不行,我不就是个例子?”
“哎呀妈妈!你不一样,你们不一样。爸爸他主要是,太忙!”
“他太忙。工作需要他,病人需要他,学生需要他,同事需要他,但是他不会不知道,做为他的妻子,我也需要他。一年365天难得在家陪我,就是在家,也不陪,你看到的,天天天天,撂下筷子就进他的屋。要赶上晚上灵芝上课,你值班,我在家想上个厕所都难,不到实在过不去了我不愿意叫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
小雨心里非常难过,恳求妈妈不要再说:“好啦妈妈,好啦!”
妈妈见女儿如此,便不再说,故作轻松地道:“当然啦,也不能因此就找个笨蛋丈夫是不是?这事儿啊,有点像买东西,得找一个最合适的的性价比。”
小雨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才是最合适的呢?”
妈妈道:“难就难在这。婚姻这种事,一千个人会说出一千种感受,别人合适的,你不一定合适。……还是那句话,先接触接触看。”
小雨:“那,我就跟他一块去看戏?”
“几点?”
“七点半开始。”
妈妈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七点半开始,就算它两个小时,九点半也完了。北京的晚上九点半尚属安全时间段。于是,就同意了。
决定去之后,谭小雨给刘会扬打了电话,告诉他她“周末晚上不值班”。她打电话时刘会扬正在吃饭,之前家里有客,那个优雅女士。女士这次来不是为会扬而是为了会扬奶奶。奶奶不日要回山东长岛老家,女士特地赶来送行,带着适合老年人的昂贵补品,刘会扬到家时女士正要告辞,奶奶正在留她:“哪有说到了饭点还走的?就在这吃,闰女!奶奶吃啥你吃啥!”
女士没马上回答,而是看会扬,见会扬没有表示,立刻说:“不了奶奶,我晚上还有事,也是吃饭。”走了。这一次,为了弥补,刘会扬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送上了车。
祖孙二人吃饭。
奶奶说:“会扬啊,我看那闰女对你有那个意思。”
会扬笑:“是吗?奶奶你都看出来啦?”
奶奶不笑:“你要是对人家没那个意思,就说出来,别让人家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带东西!”
会扬烦恼地:“东西我会用另外的方式还她。但是她要往这跑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态度连您都明白了她还不明白?还非得说出来?”
“说说就累着你了?”
“您让我怎么说?说我不爱你,对你没那个意思,请你不要再来了——”
“这么说我看没什么不行。”
“要是女的这么说,行;男的就不行,就是……残酷。”自嘲地一笑。
奶奶依然不笑:“这闰女怎么不好,就这么瞧不上人家?……模样挺俊的,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你这么对人家人家都不急。……”
会扬点头:“她是不错,做同学做同事做朋友都行,就是不能做夫妻。……我喜欢过她,奶奶。我们班的男生都喜欢她,正如您所说,模样挺俊,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还得加上一条,学习也好,非常好。可以说,她身上集中了一个现代女性的全部优点。但她最后谁也没看上。具体到我,听说是因为我出身农村。在对待婚姻的问题上,她非常理智,非常——”一顿,“智慧。大三的时候,她跟社会上一个……事业有成的人好上了。所谓事业有成,就是有钱啦。好了三年,像那什么话说的,如胶似漆,就在俩人准备结婚的时候,那个倒霉的男人破产了,这桩婚事,”他一笑,“也就吹了。”
奶奶关心地:“啧啧啧!那个人现在怎么样啦?”
会扬毫不关心:“谁知道。”
“也真是够倒霉的,哪怕等结了婚的呢——”
“就是结了婚它也得离。这种女的跟你结婚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你的,啊,‘成功’吗?‘成功’没有了,对不起,拜拜。人家是来跟你同甘的,没打算跟你共苦。”
奶奶摇头:“现在的社会风气呵……”
会扬也摇头:“跟社会风气无关!我妈那时的社会风气怎么样,起码跟现在不一样吧?可是我爸一死,家里穷了,她能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一走了之。现在想,您那时候根本就不老嘛,四十多岁,完全不是没有机会,您就没有扔下我不管。说到底,还是人和人的不同。”说到这儿,会扬心里一动,突然地就明白了那个护士女孩儿打动他的根本之处:不势利,不自私。童年的不幸使他对于女性的渴望有着他执着甚至是固执的标准,一定要能够同甘共苦共渡一生。他就这样对奶奶说了:“所以,我要找,就要找一个能跟我同甘共苦的,OK,奶奶?”
“不OK!会扬,你也二十七八往三十上奔了,这事该上上心了。挑是要挑一挑,也不能仅着挑,到头来——”
“放心奶奶吧,你孙子不会嫁不出去!”
奶奶瘪瘪嘴:“我看不一定。老话说,有剩男,没剩女。”
“那是在农村。城里正相反,有剩女,没剩男!”
“那你就挑!挑到七十八十,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剩男!”
谭小雨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告诉他她“星期六晚上不值班。”
……
戏散了。刘会扬、谭小雨随人流走出人艺剧场的大院门,该分手了。戏演了两个小时,两个人等于已经在一起坐了两个小时,但是就两个人的目的而言,这两个小时等于虚度。两个小时里,别人笑,他们就跟着笑,别人鼓掌,他们就跟着鼓掌,别人沉默,他们也沉默,戏里面到底演的什么一点不知道,全副精力都用在如何表现全神贯注、表现被剧情深深吸引——用在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上了。待到要分手时,才觉出了方才的愚蠢,心中都有些空落落的,都有些后悔,都想,若是能回到两小时之前,决不再表演“看戏”。
到底刘会扬是男的,一俟洞察到女孩儿内心,立刻抓住了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