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乐倚着门框,一只脚抵住纸箱,纸箱装了电饭煲、塑料凳、饭盒和其他杂物。紧挨纸箱,是一只蓝色塑料桶,开裂的地方贴了透明胶,隐约还能看到“306”——他以前的宿舍号,用记号笔写的,没想到时间久了,颜色褪成这样。席乐把没挤完的那瓶飘柔、一支高露洁、水杯还有牙刷和毛巾塞在水桶里,让它看起来物尽其用。一切乱得像废墟,但乱中有序,就连丢在地上的废纸、棉签和塑料袋,也透着一丝严谨。席乐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抹了抹。他不习惯破坏,也怕破坏,但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破坏的快感,他没想到,昨天一切还在,他躺在床铺上,过了一个溽热的夜。现在,铺盖卷了,枕头撤了,剩架床板,空气里有一股灰尘的腥味,他搞不清为什么是这味道,闻起来湿湿的,很呛鼻,鼻孔的毛细血管张开,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席乐听到了回声,奇怪,这么小的空间,竟然有回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屋子就要清空了,连同他这个人,也要被清空。他把纸箱拖过来,靠在墙上,好让它不要散架。一双女式坡跟鞋,搁在箱子一角,席乐瞥见它,又把目光移开。这几天出奇地热,出租屋原本就小,不通风,他恨不得蜕一层皮。
席乐拉开窗透气。隔了不到一米,他看到对面那家人在吃午饭,屋里很暗,男的光着膀子,捧了一只碗,呼哧吃得很响;女的只穿了背心和短裤,没穿鞋,和男人一样,也捧了一只碗。席乐看到女人隆起的胸部,轮廓鲜明,像两只硕大的电灯泡。席乐惊讶地发现,他们家没有桌子,但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搁在木箱上。
那个小孩今天没哭,他坐在沙发上,像只温驯的小猫,蜷身盘腿,盯着电视,很久才扒一口饭。这孩子今天没哭,真奇怪,平时他会哭的,他一哭,整栋楼都能听见,然后就是他父母吵架的声音。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他们从来没有过共识,一句话谈不拢就对骂,甚至动起手来,男的扯女的头发,女的往男的身上乱踢。
席乐习惯了他们恶毒的对骂,有时是在半夜,他们咒爹骂娘,把对方的性器官挂在嘴上,吵得邻居爬起来大声抗议。但是今天,除了电视的声音,他没听见孩子哭,也没听见争吵。这家人安静得像活在默片中。
这让席乐有点不爽。他期待搬家前再欣赏一次他们的精彩表演,可惜了,大概没这机会了。他转过身,点支烟,烟在眼前晕开一小块,升起来,从窗户散开。他忙了一上午,总算把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余下很多没用的,就搁在原地,懒得打扫。等到交钥匙,把押金拿回来,这屋子就彻底和他无关了。
席乐用手抹额头的汗,目光落在煤气炉上,煤气炉是房东的,不归他,上面积了一层油,黏腻腻的,看着恶心。他很久才煮一次饭,怎么会有这么多油呢?
他突然想,如果这时放一把火,或者煤气罐突然爆炸,会怎样?首先着火的一定是自家厨房,然后连带的,隔壁间、对门、楼上、楼下……很快会烧成一片,假如不幸,消防车开不进来,两栋出租屋都会遭殃。他想象这一带被大火和烟雾笼罩的场景,尖叫和哭喊塞满耳朵,他想象自己烧得焦黑,像一截腊肠躺在地上。
席乐把烟蒂丢了,用脚踩。水泥地上有水渍,湿的那块颜色较深,他觉得那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缝,有老鼠爬过的吱吱声,还有菜叶腐烂的酸味。他不敢动弹,害怕一脚踩空,跌进下水道。
手机响了,搬家师傅的嗓门特别大,师傅问他,收拾好了哇?
席乐晃过神来,觉得耳膜涨,他说,好了,过来吧。
师傅问,哪一栋啊?
席乐皱皱眉,直觉告诉他,师傅应该就在附近,他于是把头伸出窗外,果然看见一个男人骑了辆三轮车停在楼下。从两栋楼之间的缝隙望过去,师傅的身子扁扁的,像一道轧平了的影子。
“三栋501。”席乐受其感染,不觉间嗓门也提高了。他挂了电话。
师傅对这带轻车熟路。席乐经常看见他们一伙人,三五个,坐在三轮车上等生意,有时闲聊,有时打牌,挺热闹。三轮车的车头挂了块牌子,塑料的,红色印刷体漆着醒目的“搬家”和“回收家电”,下方一串手机号。有的牌子是木板做的,字手写,很粗糙,歪歪扭扭的,像一件蹩脚的艺术品。席乐上下班路过,会留意一下。他们就像这片城中村固定的雕塑,定在那里,一有活干,又成了流动的车队,风里来雨里去,也不知道一天能挣几个钱。席乐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叫醒其中一个躺在车斗上打盹的人。
隔了不到一分钟,席乐听见一阵脚步声,噔噔噔地从楼梯口传来。
门敞开,进来一个佝背的中年人,黑色西裤半卷到膝盖,穿凉鞋,光上身,皮肤很黑,上衣卷成一条,搭在肩头。怎么和昨天见到的不太一样啊,席乐怀疑,是不是认错人了?不过细心一想,错不了,昨天他把号码记在师傅的《故事会》上了。
师傅一见席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迅速环视一圈,二话不说,抱起墙边的纸箱,准备下楼。席乐急了,摆摆手,哎,不是这个,这个不用。师傅半蹲,把怀里的纸箱放下,哐当一声,纸箱像个醉汉,差点把胃里的东西呕出来。席乐说,慢点,慢点。师傅就站着,拿上衣抹额头的汗。席乐看到师傅的胳肢窝,黑黑一撮毛。席乐说,你搬这个就好,说着,目光移向东边墙。师傅一转头,看到倚墙而立的白色书架,一人多高,两架并排,加上码得齐整的书,足足骇人。师傅犯难了,问,这个怎么搞?
两个大书架确实难搞,席乐态度缓下来,怎么,没问题吧?
师傅愁了,犹犹豫豫说,这个麻烦的,要加钱。
席乐料到会有一番讨价还价,他干脆爽快点,加多少?
师傅说,一个人搞不了,要找人搭手。说着,他伸出左手食指,定在半空。
席乐没看懂,多少?
师傅斩钉截铁,一人一百,少了不干。
席乐摇头说,太贵了,一人五十!
师傅就不高兴了,他坚持,书架这么重,一人一百,算便宜了。
席乐讲不下价,又拉不下脸来,手在裤兜里摸了包中南海,递了一支给师傅,师傅接过来,别在耳廓,豁开一口牙,嘿嘿笑着。
席乐咬咬牙,这样吧,不找人搭手,就一百,成不成?
师傅没想到席乐来这一招,他拧着眉,掂量这生意怎么谈才妥。但席乐决定了,他不答应,这事就吹了,顶多钱让别人赚。
片刻之后,僵持有了结果,师傅黑着脸,吐出一个字,好。
席乐于是叫师傅帮手,先把书清下来,装在纸箱,装不下的,就抱,抱到楼下,堆在车斗。席乐怕书弄脏,还带了一沓报纸,铺在车斗上。师傅看不过,问他,我也收书,要不卖给我?席乐受不了他这么贪,一听就恼火了,这些书,一本不卖!师傅大概觉得他年纪轻轻,太老朽,就摆摆手说,好,不卖,不卖。
这么来回几趟,两架书总算清了。席乐坐在车斗边缘,手搭紧,一路指挥师傅,慢悠悠往新家去。新家在三条街外,穿过一个沿街摆卖的菜市场,直走,拐个弯就到。上个月,这边租期没到,席乐就物色好了。首要考虑的,还是租金问题,不用太贵,同时,还要离得近。一年前租房子,席乐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城中村,租金便宜,去公司,搭公车只要四个站。一年下来,住惯了,搬家,也采取就近原则。
席乐坐在车斗,车斗载着他的几百本藏书,慢腾腾地荡过旧街。这些书是好几年才攒下来的,有外国名著,有古籍,有设计书,也有诗集,叠在一起,晃晃悠悠,席乐就用手扶住,生怕它们掉下去。
一年前,席乐心血来潮,和几个旧友商量办一家书店。这念头沤在心里几年了,席乐大学就想,要是有家书店,办沙龙,搞音乐会、读诗会,以书会友,对酒当歌,该是多好的事!当时他毕业两年,一腔热血。他一提头,旧友一拍即合。晚上在路边摊喝啤酒吃烧烤,一桌人兴冲冲规划起来,选址、布置、进货、办活动,讲得头头是道。店面是席乐盘下来的,就在席乐大学附近的创业园。因为资金有限,最后租了十五平方米左右的“半间”,所谓半间,相当于一个小房间,另外半间,是一家叫Sexy Toy的情趣用品店。
当初席乐看到招租广告,灵机一动,就拨了广告上的电话,店主是个女孩子,声音嗲嗲的,大学没读完就出来创业。一开始租的店面大了些,现在觉得浪费,就把原来做仓库用的半间腾出来。席乐看中这里,是动了心思的,因为挂在别人名下,免了营业执照,省点麻烦。女店主经席乐一说,觉得妥当,两下商定了,席乐就把集资来的钱,打了款项到她账上。
一开始,朋友听说和情趣用品店摊铺面,大跌眼镜,有伤风化啊!其中一个女孩子说,来书店要穿过情趣店,别人愿意吗?说话的女孩子叫靖雅,人如其名,在初中教书,为人师表嘛,就觉得不雅。不过席乐很快把她说服了,席乐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他们店我去过,不是公路边那种成人用品店,开了一年了,有名气,我们顺带沾人家一点光,这就叫精神和肉体结合,不也挺好?其他人哈哈大笑,追问席乐帮衬没有,买的充气娃娃,还是情趣内衣。
三轮车驶过一条街,颠得厉害。席乐想起,一年前,这些书入驻书店,也是他和朋友一箱一箱搬进去的,等于是店的命脉,书的品位、类别、质量,直接关系到书店的整体气质。席乐那阵子花精力,把近几年的畅销书排行榜分析了一遍,再结合小资的阅读趣味,雅俗结合,不至于太过单调。这批书,很大一部分还是朋友赠的,一本本,经由不同人的手,被阅读,被传递,从而有了温度。席乐几人,将书分门别类,放好,书架就立马精神了,不再空无一物。那时,席乐为这些书找到了归属而欢喜,没想到一年后,又流离失所。
搬完了书,席乐和师傅一人一边,扛着书架,从五楼下去。扛了一个,再扛第二个。第一趟下来,席乐腿发软,肩头酸,但师傅铁打似的,没什么反应;第二趟,席乐喘得厉害,转过楼梯口,不小心,撞了扶手,偌大的书架,“砰”一声,磕了一角。师傅喊,当心啊!席乐吓出一身冷汗,抬眼看,损伤不严重,于是更小心了。下楼的过程,比登天还难,尤其是扛一人多高的书架,脚下要稳,要使对力道。席乐多少有点后悔,也理解师傅要价高的心情。他骂自己,为什么不出多点钱呢,少受罪也好啊。
当初买书架,席乐主张轻便型的,其他人不同意,他们觉得,轻便的不经用,书一多,会压弯,更何况书架是镇店之宝,太小气了怎么成。两个书架,是从家具店盘下的旧货,样式不土,实木的,做工粗了点,不过挺结实。席乐自己掏钱,买来一桶白油漆,冒着被乙醇毒死的危险,自己调料,上漆,刷刷几下,书架焕然一新,派了新用场。
扛着书架,席乐的衬衣都湿了,到楼下,两个书架横在车斗上,叠在一起,超出车斗一大块。师傅笃定地说,没事,可以搬!于是他拉起麻绳,霍霍几下,把书架固定了。席乐想起一年前刷漆的经历,那几日恰好天阴,油漆干得慢,漆完就搁在店里。因为是隔间,没窗户,那股刺鼻的味道竟然飘着,几天不散。Sexy Toy的女店主,两根葱指捏住鼻子,进来投诉:这么臭,要死人的啦!席乐看到她穿着雪纺修身连衣裙,抱怨的样子也摇曳生姿,就只好咧嘴傻笑,最后请她去“海皇渔港”吃午茶谢罪。
师傅踩着三轮,吃力地前行。席乐瞥见书架上,还有当时贴的便利贴,分门别类,是标签,也是装饰。当初给书店取名“菩提”,还真是应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一家书店,从无到有,由虚入实,不就是这句名谒所揭示的?有禅意,有个性,加上紧挨着Sexy Toy,就更加超凡脱俗了。
那时多热闹啊。“菩提”开张前一周,席乐一伙人在网上发布了消息,附近小吃街也打了招呼,好几家店都贴了海报。席乐抱着一沓海报,跑上跑下,给人赔笑,拉关系,跑得满头大汗。但那种快乐,是难忘的,他觉得自己,正在融进去,像一滴水,融进海里。
开张那天,大学同学,工作同事,还有慕名而来的陌生人,聚了一屋。连续忙了一个月,搞装修就把他们累死了。席乐忙里忙外,瘦了一圈,不过开张那天,他和其他四个老友,还是精心打扮一番:席乐剃了胡须,剪了个清爽发型,眼镜抹得锃亮。其他三个男生——大头、熊彬、夏良,一个比一个有范儿,大头戴了顶贝雷帽,挎了把吉他,准备献唱;熊彬西装笔挺,人模狗样的,至于夏良,携了女友,穿了印威廉王子和凯蒂头像的情侣装;还有靖雅,竟然一身粉色旗袍!席乐开她玩笑说,你和熊彬列门口,一对标准的迎宾相啊!于是其他人跟着瞎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Sexy Toy的女店主也办了活动来助兴,名曰配合“菩提”开张,凡买书一本,即可五折优惠,购得进口保险套一枚。席乐哭笑不得,开玩笑说,这是捆绑销售吗?女店主说,你不懂,这是双赢,经营之道你懂吗?也是那天,席乐第一次发现,原来保险套并非只有惯常见到的那几款,什么杜蕾斯、冈本、杰士邦、诺丝、第六感……和Sexy Toy里五花八门的那些一比,相形见绌了。席乐也是第一次发现,女店主说话虽嗲,但是个讲义气的人,这让他大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