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钻石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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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两个葬礼与一场告别会(2)

你检视了一张又一张。跪着的人,头是低的,而站着的人,一脸盛气。高低象征着权力的强弱。还有围观的人,他们的面目被相机镌刻定格下来。你知道,在这段晦暗的岁月中,父亲“永远”是那个跪着的人。直到他死去,依然没有站起来。

——这是你无法原谅又无可奈何的事。

父亲写下的检查材料,皆付之一炬。数次运动过后,该烧的烧,该撕的撕。他看不到自己被“摘帽”和“平反”的那一刻。他掉入一口深井,被一堆荒唐的借口抛掷入虚无中。

有一次,你在老城区闲逛,行至一家旧书店,看到成捆成捆的旧纸张布满灰尘。那是你不认识的“罪人”写下的自我陈述、档案以及检查材料。纸张淋过水,有些地方字迹糊成一团。在别人看来,这些都是“废弃物”,只有你认得,知道这些旧纸张的意义何在。你激动地将它们拾起来,久久凝视。那些陌生的名字,也遭受过与你父亲同样的厄运。你不知道这些人现在何方,落脚于何处。也许他们已经被遗忘了,如同人们遗忘历史与灾难。在父亲下放劳改的那段岁月,母亲与他离了婚。尽管脱离关系,你仍旧是“现行反革命”的儿子,你的血液里流淌着“反动”的因子。你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耻辱会像基因一样跟着你跑。可母亲要你沉默,不开口最好,不开口,当个傻子,就算下乡劳动,卖力干活,当头驴,流血流汗,就是不要再受别人践踏。可你明白,身份就是践踏,言语就是践踏。

你买下那捆旧纸张,将它们翻过一遍又一遍。那里没有你父亲的痕迹,但到处都是他的身影。你拿来烧冥纸的铁桶,将它们一页页点燃。这是你能为父亲所做的祭奠,焚烧这些“冥纸”,你看见父亲穿戴整齐,戴着他的怀表,一身富家阔少的行头。他在戏园里挥金如土,对伶人比对家人还要亲。这个昔日的戏迷,到死都被禁止发出声音。直到他抱着一件戏服坐在火堆上,他始终没有唱出来。咿咿呀呀的曲调吞咽下去,在火光中,你看到他闭着眼,葬身火海,像坐莲的菩萨,像圆寂的高僧。长期的劳作已经毁了他的身体,可他仍将腰板挺得直直的,头高高昂起。焚烧的纸张发出霉味,你闻着呛鼻的气味,终于落下泪来。原来这些因果循环,皆是命定,父亲的噤声,惨过于自戕,于是一番轮回,他将唱戏的种子,植入你生命里。

这场大火,烧得父亲面若糨糊,身似枯骨。你想起涅槃,想起佛教圣僧的舍利。

葬礼过后,那颗舍利被你吞咽下去。从此,你的身体里埋着父亲的骨殖,你不再是你了,每次在戏台上唱念做打,你都在替父亲而活;你唱得越鲜亮,命运之火烧得越旺,纵然你老了,死了,你的眉目、身姿,影影绰绰,一样样显影出父亲年轻时的相貌。

“徙铺”开始时,他躺在床板上,身子伸直了,双手交叉放置胸前。这是一个赴死的姿态。他平躺着,听得见女儿在说话,还有众街坊小声的议论,不同的声响重叠交叉,像一床看不见的被褥,重重压到他身上。

他这辈子,送过不少往生者,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亲自”送他自己。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像是膨胀的泡沫,一天天挤压他的胸腔,鼓弄着他。他讲起这出计划时,女儿惊讶地望着他,以为他疯了。一阵沉默之后,他告诉女儿:“我死后要捐赠器官,趁这副‘老棺材’还没生锈,给我送行吧。”女儿不解,争辩道:“就不怕别人看笑话?”他摇摇头:“笑话就笑话,有什么好怕?”在这个众人都渴念生的年代,他一心只想了却残生,他决意在尚未耳聋目暝之前,给自己办一场“生前告别会”。

收到“讣告”的人,都觉得荒唐,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办这样的追悼会呢?他寥寥无几的亲信,大都没来参加,有的则将信将疑,出于对老人的尊敬,带着好奇心来了,同时参与这场告别会的,还有街上零零散散的厝边头尾。

徙铺后,他被人抬放在一张草席上。红砖地板还有些凉,他平躺着,睁开眼看着逆光的脸孔,有的他熟悉,有的则陌生,不管熟悉还是陌生,这些都是前来“送行”的人,他们给这个原本寂寞又荒诞的“生前告别会”添了些人气。这些人脸上,写满了窥探、好奇与距离感,只有少部分人在仪式感的驱使下,静默着,一脸肃穆。

女儿并不擅长在公众场合开口,应承下这个任务,她挣扎了许久,大概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她硬着头皮,通知了父亲所能想起的亲戚和故交。她在乡里,是个异物,她被迫要站在日光下,遭受别人目光的检阅和逼视。这段日子,她第一次认真研究丧礼的琐碎习俗,在脑中事先演练了一番:往生者的头必须朝向屋外,双脚对着墙。老辈人告诉她,人不能在床上断气,否则死后要担“眠床枷”,魂灵遭束缚,也就不得超度了。

父亲躺在草席上,脸上表情既痛苦又平静,好像真的即将辞别这个人世。她想起好几年前那场为死去的哈士奇举办的葬礼,父亲哭得那么悲恸。几年过去了,那只哈士奇早已在土地中腐烂了吧,可父亲还活着。他活得如此艰辛,好像原本附着在身体上的鳞片,皆一一剥落了,剩下一具残缺的肉身。

她不知父亲这辈子唱戏,可曾演过死人。眼下这略带荒诞的行径,显然与任何一场“表演”都迥异。她环视前来参加送别会的亲友,觉得有根刺卡在了喉头,她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开场,也不知如何继续。父亲对着的,分明是一群“观众”,他们观看一场怪异的告别会,就像多年以前观看那场同样怪异的葬礼。父亲素来审慎,一辈子低调行事,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内心一定经历过煎熬与苦痛。想到这些,她的心绪更复杂了。空气中布满了潮湿的水汽,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下一把湿漉漉的水。她看着拥挤在屋子里的人,心里像扎了针,一阵一阵抽痛,她曾无数次想过父亲的死,无数次梦见父亲失去生命体征的样子,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告别”人世。

有一瞬间,她的鼻子酸酸的,仿佛父亲真的死了,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

众人在门厅里坐的坐,站的站,就像一场稀松平常的聚会。

沐浴更衣时,为避免尴尬,父亲脱剩一条底裤。女儿第一次如此直面父亲裸裎的身体。这具衰老的肉身,经过贫穷和屈辱的年代,经过时光的洗刷与打磨,除了一个颓圮的大肚腩,身上皮骨好像随时会剥落。他年轻时唱戏练出的好身段,如今不复存在了,唯有一副好嗓子,还未完全喑哑,这要归功于常年的吊嗓和训练。她帮父亲擦拭身子,从浸了“红花仙草”的水桶中,将水舀上来,淋在父亲背上,接着,擦脸,再用浴巾抹干身上的水珠,穿好寿衣。这身寿衣,由父亲事先购置,他说自己无官无职,就是一介戏子,不能穿长袍马褂和官衣,只得着一件普通长衫。她帮父亲穿上白袜子和黑布鞋。

女儿说:“爸,吃了这碗饭,好上路。”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她低着头,不敢看众人的脸。

父亲闭上眼,他即将脱离肉身的魂灵此刻正在阴间蹒跚而行。

我们镇上“公厅”落成那天,这位老人背着手前来参观──大概从那天起,他就萌生了“生前告别会”的念头。如今,公厅装扮一新,纸扎的金童玉女,挽联,以及祭拜用的生果、香烛钱纸都布置好了。他穿着寿衣,在众人注目下,走了进来。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令他浑身震颤。他想起年轻时唱戏,舞台可大可小,可新可旧,人一旦站上去,就会被一股气托着。那时,另外一个自己,就会从身体中分离开来。穿上寿衣的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恍惚间看到阴森森的脸孔,在这光线不足的公厅里晃动,那些叽叽喳喳的喧响,被昏黄灯光一照,全都露出影子来。

女儿将他生前最钟爱的一帧相片放大,洗出来,镶上边框,挂于灵堂中央。告别会前,他将昔日珍藏的旧照与信笺、资料都搜出来。和女儿一张张检视时,他发现,原来人的一生,可以被纳入少得可怜的影像和文字中,一如他自焚身亡的父亲。遗憾的是,他对父亲生平的记忆太过模糊了,模糊得像一个醒来便记不清的梦魇。两个姐姐去世时,他和女儿先后去吊唁。大姐和二姐,都是儿孙济济一堂,只有他膝下荒芜。那时,关于死后寂寞的恐惧,就一直缠绕着他,追赶着他。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为这个特别的日子,他准备了很久,连行走坐卧,都在练习死亡。

女儿将父亲的生平影像刻成碟,在公厅里通过投影机播放出来。当那帧六十多年前的全家福出现在大屏幕上时,他脸上的皱纹在颤抖,泪簌簌落下来。他努力克制着情绪,低下头,过了许久才抬起来。

这个半辈子除了唱戏便寡言的老人家,这一刻,有些话不得不说。

“我这辈子,过得很普通,没有大富大贵过,文革后入了剧团唱戏,常年跟着同事下乡演出,吃过苦,挨过骂。老姿娘走后,我的日子过得更单调了,有时觉得活着真是遭罪……今天非常感谢众亲友到来,我非常感动……”

这些话,说给别人,也是说给自己,他的声音哽咽了,他抬起手,抹掉脸上的泪。

在场的人,大多沉默,他们不知如何安慰,也无从安慰。

底下还是有人哭了,女儿走过来,搀着父亲的双肩。

“过了今天,也许我就看不到大家了,”他停下来,吸一口气,“我没有儿孙,我怕我哪天真的走了,就没人来送我了……”

这些话,也许藏在他心底太久了,他必须在这个时刻倾吐出来。他的晚景并不算凄凉,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像蛀虫,啃噬他的骨头和血肉。这些年来,他身体尚可支撑时,便独自搭车去城里的剧团看看,回到他熟悉的练功房瞧一瞧,又或者,看年轻一辈戏人演出。

他的身体辞别了舞台,心却一直还在。

每日清早,他在家中吊嗓,他喜欢这种安静的时刻,他独自哼起调子,想想往事,这样心才不会太空。哈士奇落葬那天,他跪在坟头,拜了三拜。他果真将这只狗当作了亲人,亲人离世,就是从身上割掉一块肉。现在他带着这具衰老的身体,面对一群陌生熟悉的面孔。人越老,就越猜不透生命的谜底,他想不明白,那么长都熬过来了,怎么剩那么一点就熬不下去呢?

这些平日疏于走动的街坊,不管他们是不是“观众”,都不妨碍他和往事重逢。有人靠过来,拍拍他的肩,有的默默地坐着,有的说了一句“阿伯,保重”,就再也无话。人们都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感,除去至亲血肉,没人会在这种场合洒下廉价的泪水。但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生不过是独自唱,独自欣赏。影像的结尾,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他唱《金花女》的选段:穷书生刘永祭江,遥悼亡妻。刘永与金花,假死又复生,尚且最后能偕老,而他,独自在这个世上活得太久了。他看着影像中的自己,恍然像重现了旧时梦境。原来他唱了那么多出戏,只有这一出烙刻了,根植在记忆中。看到最后,他无法克制,竟呜呜哭出声来。那些鲜亮的光影和曲调,都在大屏幕上一帧帧地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