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刘秀……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如何会不懂这些?我一方面欣喜着他对郭圣通的疏离,以至于郭圣通偶尔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幽怨神情;另一方面也暗暗担心,这种专宠总有一天会引发矛盾。虽然,我一直恪守本分,尊敬皇后,做足了小妾该守的礼仪与功课,也给足了郭圣通尊荣与颜面。
刘秀把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对外的平乱上,太多支离破碎的江山需要靠他一小块一小块地争补回来,虽然解决了张步,但是公孙述还在,且那个隗嚣更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我心疼他的辛苦,于是暗中关注起国内政务的处理,先是小心翼翼地提议在雒阳兴建太学,刘秀欣然应允,甚至还亲自到创办的太学视察。自此以后,有关国策方面的事务,似有意,似无意的,他都会与我一同探讨。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自己插手国政,唯恐引来反感猜忌,然而慢慢的,见他并不为忤,胆子大了些,手脚自然也放开来。
只可惜因为怀孕,脑子似乎变迟钝了,反应总是慢半拍。以前一份资料通读下来,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能解读出个大概内容,而今,却需要反反复复地再三细究。
我明白体力和脑力都没法跟普通人相比,喟叹之余也只能默认自己的力所不及。
十一月,刘秀下诏让侯霸取代伏湛,任大司徒一职。
新一轮的人事调动,代表着大汉国政开启了崭新的一页。
侯霸上台后,开始向各地招揽人才,一些有名的学者及隐士都在招揽范围,邀请檄广发天下,一时间,雒阳的学术氛围空前热烈起来。
说起人才,我能想到的首推邓禹,然而邓禹自打成家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无心政治,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与妻儿共乐。即使在朝上,也好似有他没他都一个样,刘秀每每提及,总免不了一通惋惜。
邓禹的才华,邓禹的抱负,邓禹的傲气,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回当初那个才华横溢的年少英姿。
我无奈,剩下的唯有点点心痛。
“闵仲叔为何要走?”捧着这份闵仲叔的辞文,我满心不悦,“既从太原受邀而至,为何又要离去?难道汉国不值得他留下么?”
“侯霸只是想试探一下闵仲叔,没想到却得罪了他,因此辞官。”
刘秀的解释在我看来,更像是在替侯霸找借口掩饰。
“如此不能容人,如何当得大司徒?”我悻悻地表示不满。
“你太过偏激了,侯霸颇有才干,不要为了一个闵仲叔而全权否定了侯霸的能力。”他极有耐心地开导我,“为政者要从大局出发,权衡利弊,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瑕疵而对人轻易下结论。”
他最终在辞呈上给予批复,准奏。
我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怀孕令我的脾气更为躁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就是静不下心来。
“若说才干……”刘秀沉吟,若有所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谁?”
“我在太学时的同窗……”
“又是同窗?”他的同学还真是人才济济,想当年长安太学的才子一定爆棚。
他被我夸张的表情逗乐,笑呵呵地说:“什么叫又是?”
“别打岔啊,快说说,你那同窗是什么人?”
他冥想片刻,神情有些恍惚,似在努力回忆:“此人姓庄……”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刺激,不假思索地脱口叫道:“庄子陵!”
“你知道?”他也诧异。
“我见过他!”我不无得意地炫耀,“不过……那是在五年前。”
“庄光为人怪癖,难得你见过……交情如何?”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唉,我找了他很多年……”
“庄光?不是……庄遵吗?”我狐疑地问。
刘秀愣住:“庄光,庄子陵……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有点傻眼:“那个……是不是人长得……”有心想描述庄遵的长相,却讶然发现自己根本形容不出他的特征来。庄遵整个人更像是团雾,看不清,也抓不着。嗫嚅半天,我终于憋出一句:“是不是……他喜欢垂钓……”
刘秀的眼眯了起来,似在思索,半晌沉静地笑道:“原来竟是改名了。庄光啊庄光,你是如此不愿见我么?”
他似在自言自语,见此情景,我对庄遵的猎奇心愈发浓烈起来:“既然如此,那便将他请到雒阳来吧!”
他笑着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庄光若有心想躲,自然不会让人轻易觅到踪迹。”
左手手掌压着右手指关节,喀喀作响,我一脸狞笑:“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
刘秀缩了缩肩膀,轻咳:“丽华啊,注意仪态!胎教啊,胎教……”
隗嚣自作聪明地将自己比作周文王姬昌,他想独立称王的野心已逐步显露出来。隗嚣这人若是靠得住,只怕母猪也会上树了,不过刘秀和我对马援的印象都很不错,于是极力怂恿马援携同家眷来京定居,甚至让马援劝说隗嚣,一并来京,允诺封其爵位。
隗嚣自然是不可能来的,这个结果我和刘秀心知肚明,但退而求其次,抛出这么个诱饵,无非是想让马援来雒阳。马援一走,隗嚣等于失了一条得力臂膀。
最终结果马援果然携带家眷定居雒阳,隗嚣虽然未来,却也不敢公然拂逆皇帝的意愿,于是把自己的儿子隗恂送到雒阳,暂时充当了人质。
进入十二月,随着产期临近,掖庭令开始命人着手安排分娩事宜,具体添置物件的采买要求递交到皇后手中时,郭圣通正抱恙在床,对个中细节表示暂无精力插手,下令全由掖庭令负责调度安置。
这一日晨起,莫名感到小腹有些坠涨,有了上次分娩的经验,我倒也并不显得太过慌张,没吱声张扬,只是命琥珀替我预备洗澡水。
琥珀对我提出的要求惊讶不已,不过她虽然惊讶,却仍是照着吩咐老老实实做了。吃罢早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宽松舒适的长裙,我心满意足地抚着肚子,非常有耐心地等待刘秀下朝。
也许今晚,也许明天,分娩前的宫缩阵痛便会发作,按照正常时间推算,最迟明后天我便能见到这个足足折磨我九个多月的小东西了。
刘秀踏入西宫的时候,乳母恰好将刚刚睡醒的刘阳从侧殿抱了来,小家伙坚持自己走路,硬从乳母的怀中蹭下地,摇摇晃晃地扑向刘秀。
换作平时,刘秀早大笑着将儿子抱在怀里,举到半空中逗乐了。但今天却是例外,刘阳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腿,咯咯脆笑,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抱!”刘秀没有伸手,只是静静地抬起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
我觉察出不对劲,挥手示意乳母将刘阳抱走,刘阳先是不肯,在乳母怀中拼命挣扎。乳母抱他匆匆出殿,没多久,殿外哇地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
心里一紧,小腹的坠涨感更加强烈。
我想站起身迎他,可是小腹处一阵抽痛,竟痛得我背上滚过一层冷汗。我双手撑在案面上,下意识地吐纳呼吸。
刘秀走近我,却并没有看我,静默了片刻,他从袖管内掏出一块缣帛,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取,手指微战,堪堪捏住了一角,他随即松手,我却没有捏牢,缣帛从我眼前落下,轻飘飘地落在案上。
腹部抽痛了几分钟后,然后静止。我定了定神,顶着一头的冷汗,细细分辨上头写的文字。
照旧是篆书,大臣们上的奏章一般都喜欢用篆体。我在心里暗暗地想,有朝一日定要废了篆书,不说通行楷体字,至少也要让时下流行的隶书取代篆书做官方通用文字。
不然……这字实在瞧得我费心费力,几欲呕血!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甚至滴到了缣帛上,刘秀冰冷的声音从我头顶洒下,陌生得让我直打冷战。
“你认为……此事应当如此处理?”
我逐行跳读,因为实在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拣了紧要的匆匆往下看。越看,心越凉。
虽然还是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通篇出现最多的居然是“冯异”二字。
目光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一排句子上:“……异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
“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在战抖,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但再度袭来的宫缩已经让我无法自抑。
“冯异驻守关中三载,上林苑俨然被他治理得如同一座都城般。这一份是关中三辅递来的密奏,弹劾征西大将军拥兵自重……”
“咸阳王是吧?”我冷笑,啪地一掌拍在那块缣帛上。闭了闭眼,我强撑着一口气,厉声喝问,“陛下到底还能信谁?还打算信谁?”
他沉默不语。
“别人我不可妄作评断,但冯异对你向来是忠心耿耿,难道你忘了河北一路上他是怎么陪你熬过来的吗?你难道忘了他……”
“忘不了!”僵硬的三个字,一字一顿地吐出,“正是因为忘不了,才一直在心里问着自己……他可信吗?”缣帛猛地被扯走,刘秀的右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左手,攥得很紧很紧,手指被他捏痛。
我冷汗涔涔地抬起头,那张俊雅的面庞在微微抽搐,眼神复杂莫名,闪动着锐利的慑人光芒。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嘶哑:“丽华,你告诉我,冯异可值得我信任?”
我一阵眩晕,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耳膜嗡嗡作响,只觉得他那样羞恼的眼神带着一种伤痛,赤裸裸地刺中我的心口。
手松开,跌落。
我无力地瘫软在席上,微微喘气,自愧内疚令我面红耳赤,然而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却让我硬挺着,不肯轻易服输地咬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