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举手投足,每一分的细微习惯,都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深入骨髓,久而久之,似乎与我合而为之,成为我身体中的一部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越来越暗,宫中的奴婢不得不掌起灯。一盏盏的烛火逐渐将殿内照亮,他却在代卬一遍遍的催促声中,终于扭身而走。
当那道身影消失在我视野中时,我突然像是失去了一道支柱,心口空荡荡地像是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倒灌。
“别去……别去——”我哑声尖叫着从床上滚了下来,“秀儿,秀儿……你回来……”
“贵人!”陈敏扶起了我,双手压在我的肩膀上,“贵人请冷静些!陛下也是为了贵人着想……”
为了我……为了我……
是啊!他不仅仅是我的秀儿,他还是个皇帝!是一个中兴之帝!
我仰天长叹。
陈敏一手托着我的腰背,一手抻在我的腋下,使劲将我从地上拖拉回床上。其实她大可找人来帮忙,可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不足以让外人瞧见,哪怕是西宫的其他下人。
“贵人!”她细心地捋开我额前的散发,将它们一绺绺抿到耳后,“奴婢虽然年幼,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看不明白。陛下心里爱你、疼你,所以才会想尽法子保护你。贵人不要辜负了陛下为你所做的一切,不要让陛下失望才好。贵人,陛下是你的期望,可你……却是我们所有人的期望啊!”
咬牙,我将眼眶里含着的眼泪强行吞咽下。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尚且能明白的道理,我如何想不明白?我何至于还不如一个孩子?
阴家惨遭重创,这种以血换来的教训只此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他人再有第二次机会伤害我的家人!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叫嚣着,我深深呼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阴兴可是拒绝了封绶?”
刘秀借着这次阴家遭难,特将先父阴陆封为宣恩侯,谥号哀侯,又破格将庶出的阴封为宣义侯,谥号恭侯。因阴识已有封侯爵秩,所以又命阴就承袭了父亲的宣恩侯,借此大大抬高了阴家的地位。
这些事其实早该在我受封贵人时,便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地做了,可当时因为我极力反对,加上阴识、阴兴百般辞让,所以抬举阴家子弟一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当时固然觉得低调处事比较好,可今时不同往日,要想和郭氏家族一较高下,如何还能低声下气,忍气吞声,做个清闲散人?
“陛下授侍中一职,封关内侯,二公子领了职,却不肯受爵秩,声称一家数人并蒙爵士,令天下觖望……”
“哼!”我一听就来气,这个死脑筋,家里遭了这么大的罪,他居然还是执迷不悟,死抱着以前的观点不肯跨步。“明早宣他进宫见我!”
没过问陈敏用的什么法子,反正一大早阴兴果然便出现在宫门外求见。
我让他到侧殿书房见面,才进门,我便抄了案上一卷书册向他砸了过去。
他不躲也不闪,脑门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叭嗒”竹简落地,那张帅气的脸上被粗糙的竹片刮了两道一指长的印子。
他仍是不卑不亢地绕开地上的竹简,走到我面前,规规矩矩地磕头:“臣叩见阴贵人!”
我怒极反笑,被他的奴性品质气得直拍书案:“阴兴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整天磕头,是不是把你的男子气概也全给磕没了?”
对面跪伏的他,倏然抬头,眼神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表情沉沉的,冷得像块冰坨子。
“为什么不肯受封?难道你以为明哲保身还适合我们阴家的处世之道吗?”毫不客气地质问,一分婉转都无。
他冷冷一笑,眼神中充满不屑,有那么一瞬,我似乎又见到了小时候那个处处与我抬杠的少年。
“贵人不读书的吗?难道没有听过‘亢龙有悔’这句话?”
亢龙有悔?我还降龙十八掌呢!
我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
他从地上跳了起来,直冲我面前,气势惊人:“外戚不知谦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妇眄睨公主,看着一时风光,早晚都要死光光!”他现在站起来可比我高多了,指头恨不能戳到我脑门上,那副架势活脱脱比阴识还慑人,“富贵有极,人当知足!这是在跟你讲的大道理。往小了讲,我不是不理解你在动什么脑筋,打什么主意,但是请你有点分寸,做得太过火,会引火上身!昨晚陛下临幸长秋宫为的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少逞强争一时之气!来日方长,懂不懂?这笔账不是说马上就能算得清的,要算,你心里就得先记住一个字——忍!”
忍?!
“想想当年昆阳之战后大哥如何评价人主的,你跟在他身边十多年,难道还学不会一个忍字不成?”
忍?!
忍……
刘秀的隐忍……
刘秀的韬光养晦……
刘秀的忍辱负重……
心不禁战抖了,不是学不会,而是不忍学!要做到刘秀那样的忍人所不能忍,需要多坚强的毅力?我不敢想象自己换成他,能有几分忍耐力。
阴兴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清楚,整整一天,我都待在书房里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陈敏乖巧懂事的侍立一旁,她不出声打搅我,也不让任何人打扰。日升日落,枯坐到天黑,直直宫人在偌大个侧殿内穿梭如蝶地点燃一盏盏火烛,我才似刚刚醒悟过来,稍稍动了动麻痹的身子。
“贵人可要传膳?”
摇了摇头,案上摆着一块干净的素绢,砚内的墨汁却早已干涸。
“需要奴婢研磨么?”
仍是摇头,我最终张了张嘴,用干涩的嗓音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初。”
我茫然地看向窗外:“陛下呢?”
“陛……陛下退朝后便去了长秋宫,今晚仍是留宿椒房。”
“喔。”木钝地应了声,我低头呆呆地瞪着面前的素绢,目光聚焦,似乎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陈敏不再说话,似乎她也拿不定主意要问些什么。
我哼了声,左手从案角锵地抽出短剑,在她的噫呼声中割伤右手食指,血珠子汩汩地冒了出来,我抬手在素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忍”字。
无论是篆体还是简体,“忍”都是插在心上的一把利刃!
古今无有不同!
陈敏惊慌却并不无措,她手脚麻利地替我处理伤口。我用左手抓了那块绢帕,面无表情地掷到她怀里:“烧掉!”
陈敏接住了,满脸诧异:“贵人?”
我越过她,径直往殿外走,守在门口的宫女们赶紧掌灯替我带路。晚风呼啦啦地刮着,隔不多远,长秋宫中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在我眼中成倍放大。
凭栏而立,五指扣住栏杆,指甲深深地抠进髹漆内,我无言冷对。
笑吧,尽情地笑吧!今日的痛,他日我定要一五一十地讨要回来!因为,悬在心上的那把刀已经被人深深地捅进了我的心里,不容我有任何机会闪避!
魂殇
建武十年正月,大司马吴汉与捕虏将军王霸等四人,率军六万人,出高柳攻打有匈奴撑腰的汉帝卢芳手下贾览。匈奴骑兵数千赶来援救,在平城大战不止。最终,彪悍的吴汉将匈奴人打跑了。
铫期自刺客事件贬黜后,原是打算过了一阵等风平浪静了,再重新启用他。可没想到他这一去,居然一病不起。病势沉疴,从去年拖到了今春,最终竟撒手人寰。
我深感哀痛,铫期为人重信重义、忧国忠主,谁也料想不到最后竟会如此离世。记忆中,当年那个跸喝开道的铫期,依然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一般,矗立在我心里。
铫期病故后,刘秀亲临治丧,赐谥号忠侯。
与此同时,征西大将军冯异,接下祭遵的军队后,与朔宁王隗纯的部将赵匡、田弇,苦战了一年,终于将赵匡、田弇二人斩杀。之后,隗纯仍据守冀县落门,各路将领围攻,却没能攻下落门,于是纷纷请求暂时撤退,休养生息后再战,然而冯异不为所动,坚持不退,常身先士卒,作各路军队的先锋。
夏五月末,皇后郭圣通产子,取名“刘康”。
天气越来越热,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我整天躲在西宫的阴凉处避暑,一步也不肯迈出门。
“不出去走走么?”声音温柔而宠溺,他俯首笑看我。
“天太热。”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嗯……不想动。”
他从陈敏手中接过扇子,替我不紧不慢地扇着风:“也别总在风口躺着,小心睡着了着凉。”
我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趁陈敏转身倒水的罅隙,拉下他的头,在他的唇上偷亲了一下:“不是有你在吗?”
我挨过去,舍弃硬邦邦的铜枕,直接把头搁在他的腿上。唉,好舒服,既柔软又有弹性,比凉枕好上万倍。
他用手指梳理着我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很有耐心地哄着我:“等金乌西落,温度没这么烧人了,朕陪你去园子走走……”
“走不动,腿肿。”我耍无赖,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可在他面前,却总不由自主地喜欢装嫩装幼稚。
“多走动走动,利于分娩。”
“嘁!”我嗤笑,“你还当我是生第一胎呢。我啊,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你瞅瞅……”我指着眼角凑近他,“我满脸的褐斑,眼角有了鱼尾,额上还有了抬头痕……”
他抓住我指指点点的手,似乎在责怪我的胡说八道,食指顺势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能否理解成,你这是在嫌弃朕老了?”
我噗嗤一笑,他的语气自嘲中带着一种体贴的温馨。我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年近中年,刘秀非但没有发福,反而比以前更清俊不少,他原是在唇上留了撇髭须,如今胡须蓄到了下颌,虽然没有留长,可也平添出一份成熟的魅力。
我伸手揽住他的腰背,臂弯间的真实感让我觉得倍感窝心:“每一天我都在等着你慢慢变老,也每一天都在陪着你一起变老!”
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像看着稀世珍宝般,眼神柔得能掐出水来,温润如玉,柔情荡漾。
睡意袭来,在那样独一无二的眼眸注视下,我缓缓阖上眼……
悠扬舒缓的篴声似有似无地从窗外飘了进来,音色潺潺,犹如一道清泉般流淌,沁人心脾,我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胸口闷热的暑气被冲散不少。
篴音婉转承吟,如诉如泣,曲调渐渐转悲。笑容凝结在唇边,我循声追去,缥缈中如同踩在云端,烟雾缭绕。
篴声时有时无,拨开云雾,穿过氤氲,眼前豁然开朗——一株参天耸立的桑树,阳光将树影拉得一半儿倾斜,光斑在阴影中交错跳跃,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和着时高时低的篴音,在一同低吟。
树荫下有人倚树而坐,阴影打在他白玉瓷器般光洁的脸上,仿若不可轻亵的神祗。他低垂着头,眼睑微阖,眉宇间带着挥散不去的浓郁忧伤,唇边浑然忘我地吹响着天籁之音。
我站在阳光里,却感受不到阳光的毒辣,他栖身在树荫下,更加使人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竖篴凄婉,带着一抹决绝,深深压抑在我胸口,我竟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无法抑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悲伤,心头一阵接一阵地发紧。
风声大作,呜咽的刮过我的耳畔,篴声减弱,被哭泣般的风声压下。
眼泪越落越凶,我想放声大哭,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隔着那段遥不可及似的距离看着他无声地吹着竖篴。
悲伤感越来越强烈,压抑在胸口,像是要炸裂开来。泪眼婆娑中,满天的桑叶飘落,在风中漫漫起舞,遮挡住我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架起了一座桑叶屏。
风呜咽,篴呜咽,人呜咽……直到那个空灵的身姿完完全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那纷扰的呜咽之声却始终缠绵不断地在我耳边回旋……
回旋……
久久不曾落下……
“嗯……”身子一震,神志猛地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睁开眼,窗外知了吱吱地吵闹着,何来半点篴声?
但是,为什么胸口的心悸那么明显,为什么心里会像压了巨石般难受?
我被梦魇着了么?刚才……那是梦吗?究竟是不是梦?为什么……那么真实……
“秀儿——秀儿——”慌乱地张嘴喊了两声,身边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按照这个习惯,刘秀应该就在附近,不会离开我十丈范围之外。
喊了三四声,等了一分多钟才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含糊的应答。
我用手按着心口,努力做着深呼吸,三四分钟后,刘秀的身影才慢吞吞地从隔间挪了过来。
“秀儿,我做了个梦,我……”
倏然住嘴,他的神情不对,眼神闪烁中滑过凄迷哀伤。
我惊讶地望着他手中摩挲的一支竹篴,他走近我,欷歔了声,将它递给我。
心猛烈地狂跳起来,我用战栗的手接过那支曾经被人摩挲了无数遍,以至于竹管某一部分已经被汗渍浸染得变色的竖篴。
竹篴下方系着飘穗,许是岁月侵蚀,飘穗已经褪色,变得暗淡晦涩,完全辨认不出原有的色泽。手指战抖着托起那个穗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很清楚地记得,最初挂在这支竖篴上的飘穗,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如仙如谪的艳丽光彩。
竖篴上方,就唇的吹口处,一抹刺眼的暗红,突兀地跳入眼帘。刹那间,我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张大,眼泪突然无声地滚落。
“公孙,殁了……”
泪一滴一滴滚落,滴在竖篴上,泪痕迅速洇开,渗入篴管。
“……我姓冯名异,字公孙……”
“……那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是,我原该心狠些才是……”
“……别担心,一会儿就好……我保证不会让你再有事……”
“……如果是我,即便废妻为妾,我若敬她,重她,宠她,爱她,便是一万个郭氏也抵不上她一个……即便无名无分,她依然是我心里最疼惜的一个女人……无可替代……”
“……没木箸,你将就着喝吧,当心烫嘴……傻女子……还等什么?赶紧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死死抓着竖篴,哭得浑身发战。
“……能把你的竖篴送给我么?只当留个念想……”
“……有那必要么?”
“……异,无悔……”
“呜——”涕泪纵横,我将竖篴紧紧搂在怀里。
那一日,一别终成永别!
人生若只如初见……
注定我欠下他的,注定要负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