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你记性倒是真好,正是此人。难得他有情有义,陛下嘉许其仁义,拜官郎中。我纵观朝中才俊,唯觉此人可作佳婿,托付终身,与你也是身份相当,堪称良配。”
陈敏沉思不语,纱南在边上打趣道:“贵人的眼光,挑人是万万不会错的。”
说笑了一阵,陈敏这才叩首,低低地说:“奴婢全凭阴贵人作主。”
纱南在帘外戏谑道:“女子脸皮薄啊,才说到夫婿,脸便红了。”
能为陈敏解决终身大事,我心里也像是放下了一个包袱,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笑道:“等你出嫁,少不了给你添置一份殷厚的嫁妆,等合了六礼,下个月选定吉日,便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贵人……”陈敏的声音细不可闻。
“去吧,这段时间你仍住在东海公那儿,可别偷懒怠工啊。”
“诺。”
纱南领着陈敏退下,我觉得头有些晕,索性合衣躺在床上寐息,半明半寐间也不知道入了一个怎样颠倒破碎的梦境,心头总是空落落的。再歇了片刻,忽听耳边有婴儿啼哭之声,我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汗湿薄衫,我惊魂未定,唤来帘外跪侍的宫女端水压惊,一会儿纱南进屋,我问道:“可曾听到有孩子在哭?”
“不曾。”她神情古怪地瞅着我,“想是外头的蝉声扰了贵人好梦,误听了吧?”
我拍着胸口,只觉心跳异常得快,极是恶心反胃:“太真切了,好似就在耳边。”
“贵人太多虑了,太医说,贵人劳神思虑太过,需要好生静养。你老这么思前想后,如何能把病养好呢?”边说边服侍我重新躺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有余悸,忐忑不安地说:“去偏殿瞧瞧临淮公怎么样了。”
她笑着抽了手:“才去瞧过,正睡着呢。睡前还赖着乳母扇扇子,不许歇手,说怕热。”
“是么?”我松了口气,“那等他睡醒了,我过去瞧瞧……”
“贵人快别这么着,大热的天,你还病里挣着去瞧临淮公,且不说自己受累,这万一要是将病气传给了他,岂不糟糕?”
我听了也觉说得在理,不由自嘲道:“看来为了儿子,我也得赶紧好起来才行。”
纱南取了床头的羽扇,慢悠悠的替我扇起风,身上的汗意在凉风下渐渐散去。我闭上眼,继续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依稀仿佛看到刘衡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满头大汗地扯着我的袖子,嚷嚷:“娘,起来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地没法动弹,他拉不动我,不由急了,扭着身子又哭又闹:“娘,起来陪我玩!陪我玩!我要娘陪我……呜呜,我要娘陪我……”
心里忽然一颤,悲痛欲绝,我挣扎着想哄他,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不由愈发着急起来。
“衡儿——”
眼前金星乱撞,我捂着胸口呼呼喘气。
纱南的手一抖,扇子跌落在我身上。我大汗淋漓地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室内寂静,帘外静静地跪坐着两名侍女,知了在窗外的树梢上吱吱的叫得甚欢。
“纱南……刚才衡儿来过没?”
“没……没有。”她弯腰拣起扇子,面色煞白,手指紧紧地捏着扇柄,“贵人是魇着了吧?”
我瞧她神情有异,心里忽然浮出一个不祥的念头,于是不顾头晕眼花,从床上爬了下来。纱南急忙拦住我:“贵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去偏殿瞧瞧衡儿。”
脚刚踩到地,便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我“哎唷”一声跌坐在地上,纱南一把抱住我,哽咽地喊了声:“贵人……”牙齿咬着唇,眼泪簌簌落下,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惊骇地望着她,笼在心头的阴影不断扩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虽是不确定的质疑口吻,然而纱南的抽泣声却越来越大,她紧紧抱住了我:“你别怪陛下,陛下也是怕你担心,你现在身子那么弱,怎么还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厉声尖叫,眼前刹那间发黑,我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心里慌得像是溺在水中,无法透过气来。
纱南哽咽:“昨儿个夜里临淮公突发高热,太医们连夜救治,却始终无法止热。刚才偏殿来报,临淮公因高热惊厥,抽搐不止……”
我一把推开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憋足一口气颤道:“我要去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
“贵人哪!”纱南抱住了我,失声恸哭,“奴婢……背你去!”
偏殿的气氛很是压抑,进门的时候纱南不小心绊了下,我紧紧地攀着她的肩膀,手心里全是黏黏的冷汗。
室内太医们围作一团,我在当中很轻易地便发现了刘秀的身影,一夜的疲惫,他满面憔悴地坐在床上,见到我进来,平素一惯温柔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哀伤绝望的气息。
长久以来,无论面对怎样巨大的困境,刘秀始终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再苦再痛,他的微笑予我是一种莫大的精神鼓舞,那是竖在我心里的一根巍立不动的支柱。然而现在那根支柱却在瞬间轰塌了,与刘秀的这个照面,我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内心有样东西在清脆地碎裂开。
刘衡被脱去了衣物,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太医们给他一遍遍地用热水擦拭着身体。那个白皙嬴弱的小小身躯正在太医们一双双刚硬的手掌下微微震颤,四肢无意识地阵阵抽搐着。
我目瞪口呆,已经完全忘了要如何发泄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已经随着孩子的震颤被抽空了。
刘衡的小脸通红,双目紧闭,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抽搐越来越强烈,眼睁睁地看着太医们紧张地将软木塞到他嘴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双手强行按着他瘦弱的胳膊和腿脚,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按住他!”
“快施针!”
太医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唤回我的神志,抽搐中刘衡口中咬住的软木掉了出来,刘秀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右手塞到了他的嘴里。
抽搐……
抽搐……
满脸通红的孩子,终于在那一刻安静下来。
太医们无声地退开了,刘秀将孩子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搂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右手被咬伤了,掌缘上的牙印宛然,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里冒出来。有太医上前想替他包扎,却被他猛地用力一掌推倒在地。
那个赤裸洁白的身躯,白嫩瘦小,一如软绵绵的小羊羔,寂静无声地躺在刘秀怀中。我依稀记得那一年我将他生下来,他也是这么软软地趴在我的怀里,赤裸裸的,皮肤很滑,胎发很软,小脸皱皱的,纯洁美好得像个小天使。
刘秀用手抚摸着孩子的脸,拂开那丛被汗水湿透的头发,在那苍白的小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就这么看着他抱着儿子一言不发地静坐在床上,那双始终盈满笑意的眼眸中落下了滚烫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刘衡的脸上。
无力的从纱南背上滑落,我跪趴在他们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会儿才胆战心惊地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冰冷,我吓得缩了回来,颤抖着去摸刘秀的脸,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傻傻地问:“你哭什么?”
刘秀抽了口气,埋首呜咽:“是我对不住你!”
“你说……什么?”嘴角抽动,我居然笑了起来,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我笑着说,“衡儿是不是又淘气了?你别生气,等他醒了,我好好教训他!”
“我对不住你和孩子……我救不了他!”
“你胡说什么!”我突然拔高音,尖叫道,“我的衡儿只是睡着了!他睡着了!他睡着了!”
太医们忽然哗啦啦地一起跪下,连同屋内屋外的宫女黄门:“请陛下与阴贵人节哀,临淮公已薨!”
“你们胡说什么!”看着满地的人影,我怒吼着,愤怒地指着他们,“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是什么吗?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死吗?你们……”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烧,这把火一直烧到了我的喉咙里,我哑着声尖叫,当火烧到极处,心里又像是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冷得我浑身发抖,全身像被冻住了似的。我的尖叫声被冻在了喉咙里,纱南抱住我的腰,想将我拖开,我挣扎着,发疯般地扑向那个已经没了体温、不再抽搐的孩子。
可我最终没能成功,许多人围了上来,哭着劝着将我拉开,把我从偏殿抬了出去,我仰着头,看到刘秀像是石化成陶俑般,纹丝不动地跪在床上,紧紧地抱着儿子——那个活了还不满四周岁的小人儿,那个爱缠着我讲故事的小人儿,那个唱哈巴狗会忘词的小人儿,那个会说长大了抱我们的小人儿……那个我十月怀胎生下、视若生命的小人儿。
“我的衡儿——”
晕过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然而却异常清楚地知道,我的心里有块地方缺失了,再也填补不回来。
衡儿!我的宝贝儿……
真相
建武十七年六月廿九,临淮公刘衡薨,赐谥曰“怀”。
按照《周书》中对谥号的解释,“怀,思也,慈仁短折曰怀”。《尚书》记载,“传以寿为百二十年,短者半之,为未六十;折又半,为三十”,然而我的衡儿却仅仅活了三十年的十分之一。
我整日以泪洗面,夜里躺下也像是一直都醒着,白天醒着时又像是在做梦。起初几日,我连身边的人都不大认得,恍惚中似乎看到刘秀带着刘阳、义王等一干儿女站在我面前,那些孩子抱着我不是哭就是叫,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却都记不起来了。
按照风俗,夭折的孩子置于瓮棺,不入成人墓穴,仅得一席之地丛葬于家族墓室之间。刘秀的先人皆安葬在老家章陵,所以不只太常、宗正赞同将刘衡的瓮棺迁往章陵安置,就连皇后也表示暑热夏季,宜及早迁葬。
等我恢复清醒,在众人的宽抚下勉强打起些精神时,刘衡的丧葬事宜已经安置妥当,因为是殇亡的小孩子,所以即使是临淮怀公,也并不值得大操大办。丧仪办得极为低调,派了些人把孩子的瓮棺带去章陵安葬,这事就算了了。
整个夏天,我待在寂静的西宫里没有迈出大门一步,每天都在那里痴痴地想,所谓的丧事根本没有存在过,所以我的衡儿指不定还在宫里某个地方跟我躲着猫猫,等我去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扯着我的胳膊,用那口齿不清的语调对我说:“娘,再玩一遍!我们再玩一遍……你还来找我,好不好?”
这段时间,皖城被叛民李广攻陷,刘秀不得不抽身忙着调派虎贲中郎将马援、骠骑将军段志率兵前往讨伐。这场战事一直拖到九月,才总算以攻破皖城、斩杀李广的结局告终。
刘衡的死只在朝廷内外掀起了一点涟漪,但遵循兄弟悌礼,本已提上议程的皇太子成人冠礼因此暂缓延后。刘衡死后百日,宫内上下除服,那点小小涟漪终于扩散淡化,朝廷内外恢复如常。
除服后,还是纱南提醒我,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将陈敏的婚事给办了,毕竟已经拖了好几月。我也知道这其实是纱南好心,希望我能找些事做,分散些思子之情,不至于每日待在宫里胡思乱想。
我欣然默许,于是礼家纳征,下了十万钱做聘礼,婚礼的日期也定了下来,就选在十月初三。可真到了那一日,刘阳却突然跑来告诉我,陈敏不见了。
据刘阳描述,打从前天便没有人再见过陈敏了,平时她在跟前服侍,除了出入更衣间,她都遵从我的指令,不离刘阳左右。陈敏失踪后刘阳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惊动外人,等了一日仍不见她踪影后,还曾派人来我宫里问过纱南。只是他们暗地里将皇宫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陈敏的踪影。
眼看日已中天,我万万没想到这场婚礼进行到此,竟然会搞成新娘落跑收场,不由又气又急:“她这是在胡闹什么?”
纱南急忙按住我:“她不是爱胡闹的女子,贵人应该信得过她的为人。”
我虽病愈,到底体虚,一时间火气上来,胸口竟觉得发闷,仍是忿忿难平:“传辟邪令,若是皇宫里头找不到她,那就翻遍全城,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
我说的也是一时的气话,当时只考虑到婚礼无法如期举行,没法给礼家一个交代,所以特别恼火。哪知一语成谶,翌日有影士回报已找到陈敏的下落,纱南一大早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西宫,一直忙到晌午才回来。
“人呢?”
纱南的脸色不大好看,杵在门口半天也没答复一句话。
我不禁来气:“怎么?她不敢来见我了?既然做得出,又岂会怕我责骂?她若是不想嫁给礼震,当初大可直接……”
“她死了。”
我一愣,底下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
纱南双手握了握拳,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陈敏死了!”
“什么?”我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怎么……怎么回事?”
“辟邪令下,全城影士搜寻,最后在广阳门附近的一口水井中找到了她……”
我又是一震:“水井?”
“是!井水源自洛水,井口窄而井腹深,若非陈敏会些武艺,临死用刀钉入井壁,使自己悬于井中,她的尸身一旦沉入井底,任是影士再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洛水水位一日不退便始终难以发觉。可真要等到井水下降,尸身只怕也早化作白骨了。”
我忽然觉得纱南是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而不是在描述陈敏的悲惨遭遇。纱南虽然面色发白,可讲解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丝毫没有掺杂个人感情,这个时候的尉迟纱南看上去是如此陌生,那种坚忍冷漠的表情,已经不再是一名普通宫女,而是变身成了一名死士。
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能让纱南有如此表现的,必然事关重大。陈敏的死透着蹊跷,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说下去!你们都查到了什么?”我站起身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也许,陈敏之死只是个引子,由这个引子开始,将牵扯出一长串触目惊心的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