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彼此目光胶着对视,眼眸乌沉,黑亮的瞳仁清晰的倒映着我的脸庞。盆中的水渐冷,我猛地提足,哗啦水珠四溅。
“如此甚好。”
他“嗯”了声,仍是弯腰替我擦干脚,然后用手紧紧握着,掌心微凉。
我忽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记得那年饥民流浪到我家中,大哥和二弟都不在,我硬逼着三弟收容难民,三弟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不大乐意的。我其实也知道,家中人口众多,在那种时局下,能顾得上族人温饱已属不易,如何顾得上旁人?又再者……活人一时易,活人一世难,我看似救活了那么些人,却不想最终累人累己……”
刘秀轻轻喊了声:“丽华……”
我抬头冲他一笑:“连年的战乱,国民更需要休养生息,恢复经济,这些才是当务之急。西域离中原太远,要我们派兵驻扎,设置都护,维护那些国家的利益,共同抵抗莎车国的欺凌,说实话,这个担子太重了些。边境上地广人稀,你宁愿舍弃幽州、并州,将边境上的百姓撤离到内里,缩小疆域,担心的不正是国家财政有限,照拂不到那么多的地域吗?既如此,如何还能再有多余的精力顾忌到更深远的西域去?”
他放开我的脚,又是一叹:“丽华,朕实在不是个好皇帝。”
“你这样都不算是好皇帝,我真不知道衡量好皇帝的标准是什么了。”我笑着套上袜子,“依我愚见,武帝晚年时对匈奴、西域用兵,穷兵黩武,挥霍军饷,置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也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皇帝。”
刘秀微微变色,愣了半天才哑然说了句:“朕如何比得武帝……”
我失笑道:“是,原该拿文帝、景帝来与你作比,但我仍不希望我们的阳儿将来成为刘彻那般的皇帝,哪怕……他将来能名垂竹帛,永留青史。”我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腰板,“我这人鲁钝,没有什么仁德的大智慧,在我看来,西域对于我们汉朝的意义实在微乎其微,昔日张骞出使西域,为的是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这是出于军事战略考虑。如今看来,西域于我们有何用?它的土地,它的物产,它的百姓,对我们既没有用处,又非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属国要来有何用?设置都护,耗费国力,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你倒是还念着情分备了礼物,若换作是我,早将他们打发回老家了……”
他嗤然一笑,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揽进怀里:“谢谢。”
“谢我什么?”
“谢你替我辩解,还费心用了那么多说词赞我。”
我大笑:“那你不如将那些预备给西域诸王子的大礼省了,直接送给我吧!”
刘秀闻言,不禁也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果然是财迷!”
我回道:“非我财迷,是你抠门!我倒还记得前年你去汝南南顿县,那里的父老百姓如何说你来着?”
他眼中笑意更盛,我抿唇窃笑,“公公曾任南顿令,所以你免了南顿一年的赋税,吏民们让你索性减免十年,你却说什么都不肯,最后讨价还价的,才勉强又加了一年。”那年的事之所以让我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君臣百姓一块乐着,那些吏民瞧着刘秀脾气好,竟打趣揶揄皇帝,说皇帝小器,明明舍不得那十年赋税,还假作大义凛然。
这件事回想起来,至今仍能让我大笑不止。我的秀儿,有时候看着还真不像是个皇帝,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不说,作风气派,也仿若当年庄稼地里锄禾稼穑的朴实青年。
“朕的确是抠门。”他收起笑容,忽然眼中添了一分愧疚之色,拉起我的手说,“虽然贵为皇帝,却没能让你过足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你贵为皇后,无论吃穿用度,却远远及不上前朝皇后,是我累你受苦……”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幸而你不似前朝皇帝那般奢华,若也搞得后宫佳丽三千,我非一头碰死在这云台阁廊柱上!”我故意说得醋意浓烈,得以冲淡了他的愧色,“不贪你的金,不图你的银……只要你的人,你的心……”
室外的风雪似乎更加大了,呼啸的风声在窗外盘旋,然而我的心却是异常温暖。我们依偎倚靠,无需过多的言语,彼此间互相守望,偶尔的一个眼波交缠,那个瞬间,便已经是永恒。
建武二十一年冬,汉建武帝婉言谢绝西域各国,遣送充当人质的王子归国,并致送厚礼。十八国在听说中国不肯派遣都护后,大为恐慌,于是向敦煌太守发出檄文,请求王子留在汉境,希望能够以一种中国同意派遣都护的假象来阻吓莎车国。
敦煌太守裴遵如实奏报后,刘秀应允。
建武二十二年,刘英及冠,从宫中搬了出去。其实比起刘彊、刘辅,他在宫里住的时间已经算长的了,可即使如此,许美人与唯一的儿子分别时仍是哭得死去活来——我恩怨分明,念着许胭脂在宫里的这十几年还算老实本分,刘英亦是乖巧听话,于是吩咐大长秋,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楚王刘英进宫拜见我之后领他去许美人宫中,让他们母子小聚半个时辰。
许美人自知后半生的倚靠尽在儿子身上,而在这之前,这些倚靠却又全在我的一念之间,于是愈发在后宫谨言慎行,闭门不出。
正是这一年秋末,九月里的一天下午,我尚没从午睡中醒来,却听到宫中一片惊慌的尖叫声。我被尖叫声吵醒,没等睁开眼,便感觉身下的床在不住晃动,飘飘忽忽的床倒不像是床,而像是一艘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起初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四周紧接着响起喀喀的声响,我睁开眼,看到屋子里的摆设都在颤动,案几上的成摞的竹简滑塌仆倒,最终跌落在地上。
下一秒钟,我条件反射式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寝室内没有人,但屋外头却很吵,夯土墙的墙粉在簌簌往下掉,呛人的石灰粉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
我捂着口鼻正打算往外冲的时候,迎面冲进来一个人,差点撞到我身上。
“皇后!”纱南的身手相当不错,她见我无恙,不由松了口气,忙拉着我的手说,“赶紧出去!屋子里不能待了……”说话间就听啪的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顶上掉了下来,摔碎了。
千钧一发,我哪还顾得上去瞧是什么东西碎了,忙反手拉住纱南,两人一同跑了出去。
出了西宫主殿,才发现园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或蹲或站,有不少宫女宦者害怕得相互抱成一团,也有些胆大的抬头对着屋顶指指点点。
脚下仍在不住晃动,天摇地动也不过如此,不断有人从西宫内跑出来,嘴里恐怖地尖叫着:“地震了——”
我心里骤然发紧,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叫了声:“我的孩子——”心中着急,险些厥过去。
纱南见我六神无主,忙拉住我说:“皇后别慌!太子和几位大王、公主都没事,皇后也赶紧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所谓的安全之所,左右不过是些空旷的平地,我回头顺着纱南手指的地方瞧去,并没有见到刘庄等人的影子,却依稀看到另外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丽华——”地震得太厉害,人勉强能站得住,刘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了来,好几次他都几乎跌倒。
我“哎唷”叫了一声,赶忙喊道:“你别动!别动!赶紧蹲下!”可他哪里听我的,硬是踉跄着跑到我跟前,代卬等人慌慌张张地尾随其后。
地震持续了约莫五六分钟,随后便静止了。安静下来的皇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我和刘秀携手并肩地站在一起,那些原本害怕到哭泣的宫女抽泣了两声,在帝后面前也不敢太过怯弱,纷纷止住了哭声。
然而那一刻,我却很真实地从刘秀眼中看到了惧意。
建武二十二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一年,九月突发的地震,震中心不偏不倚的位于南阳,据南阳太守上奏,南阳房屋倒塌,地面开裂,百姓被压被埋,死伤无数。除南阳郡外,此次受到地震波及,受灾的郡国多达四十二个,占全国郡国总数的五分之二。
刘秀的惧意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此毁灭性的天灾造成了庞大的伤亡人数,巨大的经济损失更是不可估量,这对于正在恢复农业经济发展的汉朝而言,无疑是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另外,换个思维角度去想这件事,令刘秀感到恐惧的还有他骨子里的迷信思想在作祟,由于缺乏正确的科学论证观念,古人往往会把天灾想象成为是上天的惩罚,常人如此,更遑论刘秀这个老迷信?最为要命的是,这次地震的震中在南阳,那可是帝乡,所以刘秀更加深信是上天在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警戒。
我当然不可能苟同他的胡说八道的唯心主义论,于是据理力争,抢在他带人告祭上天之时,让大司农及时调拨赈灾粮款。
全国各郡县的赈灾救助很快便发动起来,皇帝诏书:“日者地震,南阳尤甚。夫地者,任物至重,静而不动者也。而今震裂,咎在君上。鬼神不顺无德,灾殃将及吏人,朕甚惧焉。其令南阳勿输今年田租刍稿。遣谒者案行,其死罪系囚在戊辰以前,减死罪一等;徒皆弛解钳,衣丝絮。赐郡中居人压死者棺钱,人三千。其口赋逋税而庐宅尤破坏者,勿收责。吏人死亡,或在坏垣毁屋之下,而家羸弱不能收拾者,其以见钱谷取佣,为寻求之。”
十月十九,负责营城起邑这块土木工程的总负责人——大司空朱浮被免职,翌日,光禄勋杜林被任命为大司空。
地震发生没多久,青州又突发蝗灾,全国上下顿时再度被阴霾笼罩。
恰在此时,留居敦煌的西域王子们忍耐不住思乡之情,纷纷逃回西域,莎车国王因此获知中国不会派遣都护到西域去,于是带兵攻打鄯善,甚至斩杀了龟兹国王。鄯善国王上书汉廷,表示愿意再派王子到中国当人质,请求中国一定要委派都护到西域去,镇压莎车王的猖獗气焰。
这道奏疏除了恳切之词外,末了附加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如果中国不派都护前往,他们便只能去投靠匈奴了。
正被国内灾情搞得焦头烂额的刘秀听闻此事后,不咸不淡地回复了一句:“现如今使者与军队都不可能派到西域去,如果诸国力不从心,则东西南北自在,听凭尔等抉择!”
好一句“东西南北自在”,把鄯善国王言语中如同儿戏的胁迫论调尽数还击了回去。鄯善国碰了一鼻子灰,最终迫于无奈,与车师国一起降附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