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愈发纠结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纱南叙述的时候,我脑海里竟浮现出刘衡的影子。
“这事陛下知否?”
她摇了摇头:“京城之中已无人关注马家,平日与马援交好的人也不再上门,家中门客散尽,真是……”
底下的话她没说下去,我却完全能明白她要说什么。树倒猢狲散,这等世态炎凉古今无有不同。
“我……”那句话哽在喉咙里,我怔怔地看着纱南。马援的死不能打动我硬起的心肠,然而马客卿的夭折却像是在我心上深深扒开了一道旧伤痕,“我想去马家看看。”
纱南一副不敢苟同的眼神,她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只怕认为我也疯了。
打铁尚趁热,我心里想什么便做什么,于是起身换衣服:“只说去太子宫,从上东门出宫,然后转道去马家。不必铺开随从仪仗,免得引人注目!”
马援的府邸并不在城中,位置有些偏,我在宫外换乘了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轻装简骑的去了马家。
宅院门可罗雀,夯土墙面焦痕斑驳,院墙外种着几亩秸秆植物,约莫一米来高,非谷非稻,不知为何物。
我想走近些看清楚,于是下车,素荷急忙打着伞替我遮挡阳光。
纱南则上前叫门,没多会儿有人出来开门,一身的大功麻衣。
“你们……找谁?”那是个年纪比素荷还小几岁的女孩儿,面容清秀,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红的,看到我们一大群人站在门外,惊讶之余不禁也警惕起来。
“我家夫人……特来拜会马夫人。”纱南侧身让开,使那女孩能看清楚我。
我冲她微微点头一笑,她虚掩着门,狐疑地打量了我两眼:“我娘……不便见客!”
纱南上前一步欲解释,那小女孩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猛地将门关上。
纱南无奈地回头向我瞄了眼。
我不以为忤地笑了笑,继续走到墙根下看那些杂草一般的植物。泥土被太阳晒得裂开无数到细口子,秸秆已发黄发蔫,我正要探下身细看,那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从门里出来一个女孩儿,也是披了一身的大功,但身量却要比刚才那位高出许多。
“方才可是这位客人要见家母?”女孩说话语调很慢,谦和中又带着一种韧劲,没有半分惧怕生人,眼神清澈坦荡,倒颇得几分马援的真传。她目光在众人身上打了个滚,最后落到我身上,然后停住,彬彬有礼地对我作揖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贵客海涵。”
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她乌黑的秀发上,白皙的肌肤微微沁出一层汗珠,她不抹也不擦,任由汗水顺着脖子滑入衣领。
“客人先请堂上坐!”她侧身做了个请字,面上虽无欢笑,却又让人觉得她待客真诚,毫无怠慢之心。
“多谢!”纱南道了声谢,率先进入马府,素荷扶着我进入府内,只见树木幽幽,院中栽了杏树、桑树、榕树等好几株参天大树。主宅就建在树荫下,人一走进去,迎面便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般的阴凉。
我无意中瞥见那个将我们拒之门外的小女孩正缩在一棵榕树后,瞪着乌溜溜的眼珠,仍是一脸戒备地盯着我们。
给我们开门的女孩领我们上了堂,我在阶下一边脱鞋,一边故作轻松地搭讪:“刚才那位是你的妹妹吧?”
她顿了顿,回首看了眼树下的女孩,然后回答:“不是。那是我的异母姐姐,只比我大一岁。”
我大为惊讶,眼前这个女孩身材修长高挑,虽然长相稚嫩,但举手投足气度从容,待人接物自有一股稳重的气质,一点也不像是小女孩所有。我来之前便知马援尚有三个未曾出阁的女儿留在家中,原以为她会是三女中的长者,却没想到会完全料错。
“女子。”趁隙我抓住了她的手,乐呵呵地拍着她的手背,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果然不怕生,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叫马澄,今年整十岁。”说完,手指向阶下的一个小女孩,“这也是我异母姐姐,名叫马姜,今年十二岁!”又指向堂外树荫下怕生的女孩,“那是马倩……”
说话间马姜正拾阶而上,听闻妹妹介绍,她腼腆地冲我们勉强一笑。相对于马姜有些生疏的礼貌,马倩却仍是死死地盯住我们,令人有种背心发痒的感觉。
“家慈卧病在床,不能见客,还请夫人见谅。”马澄以晚辈礼向我稽首,让席西侧面东。
我正惊讶她的知礼,马姜已很小心地探询:“请问夫人如何称呼?”
我正准备瞎编胡诌,那边马澄已脆生生地开口:“二姐,你且先带三姐去照顾母亲,吩咐管家好生看顾夫人的随从,这里由我照应即可。”
她年纪小,且是庶出,在家中本应地位卑微渺小,做不得主,插不上话,却不想马姜的反应出乎意料,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当真听从地下堂去领着马倩走了。
待马姜、马倩一走,马澄又屏退开丫鬟,正在我们诧异她小小年纪行事作风宛若大人般成熟时,她忽然推开身下的席子,敛衽跪地,向我拜道:“罪臣女马姬叩见皇后!”
这下子,不仅我惊吓,就连纱南等人也俱是变了脸色。
“你怎知我是皇后,不怕认错人么?”我和颜悦色,微笑相询。
马澄镇定自若地回答:“去岁腊日我在太子宫观傩戏,曾有幸见过皇后仪容,自问不会认错。”
“太子宫?”
“诺。我家大姐有女贾氏,选入太子宫为良家子,去岁有孕,晋孺子。腊日我正是陪大姐入太子宫探望贾孺子。”
“贾孺子……”刘庄成人后,太子宫按例遴选良家子,他这孩子禀性也不知道随了谁了,竟是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雨露均占,纳了不少侍妾,仅这两年工夫,便接二连三地添了两女一男。我说了几次,他却总是面上答应,背地毫无收敛,依然我行我素。
如果没记错,这个晋封孺子的贾氏乃是我的第二个孙女刘奴之母。
“原来竟也是亲戚。”
马澄又磕下头去,这次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皇后能微服莅临寒舍,已足以令我等感激涕零。”
她虽然强忍热泪,但面上悲凄之意却难以掩饰,再如何坚强能干,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的兄弟呢?”
“堂兄带着他们四处奔走,替先父鸣冤……”说到这里,声音发颤,那个削瘦的肩膀也在细微地打着颤。但她始终不卑不亢,从识破我的身份到现在都不曾开口求过我半句。
“你难道不想替你父亲申冤么?”
她一颤,泪珠潸然而下:“为人子女者,孝道为先,替父申冤乃天经地义之事,不容退怯。但我认为皇后自有主见,非我哭诉便可动摇一二,既如此,不必再提只字片语。”
我对她发自内心的生出好感,这孩子思维敏捷,条理清楚,难得是家中遭逢如此劫难,居然还能像现在这般冷静理智,别说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即便是成年人恐也难得做到这一步。
“今日能识得马援之女,也算不虚此行。”我没做出任何承诺,她也没有开口求过我任何事,我俩彼此心照不宣。这样冰雪聪颖的女孩儿如何不教人喜欢?
临去时,马澄送我到门口,素荷与纱南安顿我坐上了车。马澄先只安静地站在门口遥遥相望,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那一刻,她忽然冲到墙根下拔下一丛秸秆,飞快地向马车冲来。
“皇后——”她脸色苍白地望着我,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眸中饱含恳求的婉转眼神,双手颤巍巍地将那把秸秆递到我跟前。
因为拔得太过心急,她的手被批针叶片割伤,白皙的手背上纵横交错着数条血红条印,分外刺眼。
“这是什么?”我笑吟吟地问她,“女子,是要送给我做礼物么?”
“这是……这是……”阳光下,她的脸却出奇的白,毫无血色,汗水打湿了她的秀发,碎发黏贴在她的面颊上。她嗫嚅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将秸秆放到我的车上,“这是我爹爹从交阯拉回来的一车明珠犀角!”
我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面上却丝毫未有改变,只静静地瞅着马澄。她呼吸急促,大大的眼里盛满希冀和渴望,虽然她嘴上什么都不说,可是那双玲珑剔透的眼睛却将她心底要说的,想说的,全部说了出来了。
我暗自叹息一声,淡然颔首:“如此,多谢你的礼物!”
马澄的手缩了回去,竹帘随即放下,我没再去留意她的表情,那双眼只是死死地瞪着面前那丛干蔫的植物。
马车晃晃悠悠地开始起步,我木然地伸手,从那秸秆上捋下一把穗子,双手合十,细细一搓,落下许多黄褐色的种皮来。过了片刻,掌心便只剩下一粒粒的细小种子,比麦粒大,一端钝圆,另端较宽而微凹,背面圆凸,腹面有一条纵沟深深凹陷。
素荷惊讶不已,不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我默默地拣起一颗塞入嘴里,牙齿慢慢嚼动,种粒被磨成粉状:“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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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怎样?”
纱南面带难色地觑视我。
我不冷不热地放下狠话:“在我跟前不准说半个谎字!事情轻重我自个儿拎得清,不用你来决定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你若故意说谎来诓我,别怪我翻脸无情。”
纱南这才取出一只黑木匣子,递给我:“交阯遍布瘴毒,南方产果薏米,食用后能轻身省欲,压制瘴气。马援在军中常和士兵以薏米为主食,且因南方薏米果大,是以班师回朝时,特意拉回一车薏米果种,希望在京师附近播种养植。马援拉回的薏米种子未曾相送于朝中权贵,外人不识薏米,故此纷纷猜度为奇珍异宝……”
我咬了咬牙,冷笑:“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明珠犀角,奇珍异宝。哼,一群没见识、没眼没皮的东西!有道是三人成虎,如今果真如此!”我执起木匣,狠狠地砸在地上,“查!我要彻底查清这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有哪些人自作聪明,敢将帝后当作愚翁蠢媪来欺耍!”
木匣被摔裂,纱南这才明白我动了真怒,气性冲头,马援的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我定不肯善罢甘休。
阴家的影士力量经过这些年的培养,触角早已遍布全国各地,若非阴识再三叮嘱不可毫无节制的发展,有可能我会让这股谍报力量直接插入到匈奴、乌桓以及西域各国腹地去。
如今影士的效率之高常人难以想象,不过短短数日,一卷卷的竹帛捆扎着摆放到我的书房案面上。真是不看则已,越看越怒,即使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梁松曾经因为马援没少挨刘秀的责备,然而马援作为他父亲的同辈,他心中不满也无可奈何,毕竟尊长乃是礼仪美德。
梁松是我的女婿,也就是半子,不管他在这件事里头夹带了怎样的私心,我心里总是偏向于自己的孩子。但我千算万算,也绝料想不到梁松所作所为并非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那么简单——事实上早在他被派往武陵做监军时,马援便已经感染暑疫身亡。所谓的罪证确凿,马援最后羞愧自杀云云,纯属子虚乌有。
朱勃说得好,一个人说某人是坏人尚不足信,但三个人一起说某人是坏人时,却会使人信服。刘秀和我都不是圣人,在无法得知真相的情况下,自然更容易接受周围的一些舆论观点,更何况提供这些观点的人都是素日最亲近的心腹老臣,以及是最信赖的两个女婿。
“马家原与窦家有姻亲之义,但近日马严已令蔺夫人向窦家提出解除婚约!”
我点头,马援冤屈,窦固也有份参与,马严如此做法,也算得是有骨气的。
但细细想来,马援之所以落得如今这般收场,未见得就不是这素来骨子里的傲气作祟,终酿此等苦果。马援确实有才,能文能武,但他为人太清高孤傲,使得满朝之中,竟出现那么多人见不得他的风光,在他落难之时,未见多少权贵替他及他的家人伸出援手,反而一个个争相落井下石。
人缘竟是处到如此差劲的地步!马援若是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遗孀孤儿求告无门,落魄如斯,不知会否有所感悟。
“梁松在壶头暂代监军,如今那边将士军心如何?”
“还不是很清楚详细情形,只知蛮夷围困,步步进逼,将士耐不住暑热病倒的人越来越多……”
“可见得速战速决!”我沉吟片刻,问道,“那里可有值得信赖的人手?”
纱南回道:“有。原监军宗均乃是南阳人,可信。”
“既如此,依我计行事……”
梁松查完马援事件后,武陵郡壶头已成一处死地,将士相继伤亡数字超过大半,义王挂念夫主,恳求父皇诏令梁松回京复命,刘秀应允。
梁松前脚离开壶头,后脚宗均便与剩下的将领商议,战事持久不下,预备矫诏向蛮夷招安。耿舒、马武等人伏地不敢吱声,宗均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论调,假传皇帝制书,将伏波军司马吕种提调为任沅陵县的代县令,再派吕种手持假诏书,前往蛮夷大营。
明面上行招安之举,暗里大军悄然尾随,以防不测。
十月份有消息传到京师,蛮夷部众杀了自己的主帅,向汉军投降。
宗均亲自前往蛮夷之地,将乱民解散,各自遣送回原籍,然后委派地方官员就任,做完这一切后才班师回京。
宗均班师从武陵动身的那天,我盛装穿戴,跪在了西宫的大殿之上,向刘秀坦承指使宗均矫诏之举,却刻意瞒下了梁松、窦固等人对马援的污蔑手段。
空荡荡的大殿,刘秀蹲下身,扶着我的胳膊,眸底布满浓郁的怜惜。我与他两两相望,知我如他,一如知他如我,二人心意相通,早已无需多做解释。
宗均未曾抵京,自劾矫诏之罪的奏书已先一步送到,皇帝非但未曾怪责,反嘉许其功,派人出城迎接,赏赐金帛,特准其不需回京复命,可先行衣锦还乡祭扫祖坟。
马武回京后,我派人将一株薏米秆送到他府上。三日后朝会,马武在却非殿上亲自交出印绶,卸甲而去。
“母后这回未免太过托大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有父皇才会任由母后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