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一次,王莽对南阳郡内的刘氏宗亲分外反感,当时的舂陵侯刘敞为了保全南阳宗室,争取朝廷大臣的支持,为其子刘祉迎娶了高陵侯翟宣的女儿翟习为妻。谁知成亲不到一月,翟宣之弟、东郡太守翟义立严乡侯刘信为天子,再次举起义旗号召全国百姓起来推翻王莽政权,起义队伍一度发展到十几万人,然而三个月后,翟义同样以失败告终。
最终的结果是翟习株连被杀,刘祉亦受到牵连,被捕入狱。
王莽称帝后,先将刘姓宗室中的侯爵全部降为子爵,而后又全部废为平民。
如今,邓晨、李通他们的策略就是仿效当年的翟义,趁立秋南阳郡在宛城举行都试骑士时,劫持郡守甄阜和属正梁丘赐,号令大众造反,占据宛城。
到时宛城李通,新野邓晨,蔡阳刘,三方同时行动,造势响应。
计划是不错,只是我心里始终隐隐落着紧张与不安,难以消除。
“嗯……那个,翟义反莽失败后,下场如何?”
刘秀身子明显一僵,过得许久,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回答:“磔尸于陈县!”
我心里噗通一跳。
刘秀却未曾停顿,一鼓作气地说道:“王莽命人掘开翟义父祖的坟墓,焚毁棺椁,灭了翟氏三族……”
我身子一颤,马车恰好也是一晃,我急忙顺势扶住车壁,可是一只手不知怎的,五指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西汉一度盛行厚葬之风,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死后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样有知,事死如事生。加上一贯奉行以孝为先的观念熏陶,祖先的坟墓以及宗庙祠堂,在他们心中乃是与己身荣辱生死同等重要的东西。
悲悯之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刘秀的声音有些谙哑,唇角的笑意已不再轻松淡如:“如此王莽尤不解恨,他命人把数百具尸体弃置一个大坑中,鞭以荆棘,投以毒物……响应翟义起兵的二十三县义士,如槐里赵朋、霍鸿等,分别陈尸于濮阳、无盐、槐里等五县的通衡大道旁……”
砰!车子猛地一颠,我一头撞在车壁上,额头疼痛钻心。
刘秀急忙收口,伸手虚扶:“要紧么?”
我摇了摇头,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
想不到,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凄惨,更想不到,他对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清楚,难道说,这才是他眉宇间总若有若无地带着一种悲悯之情的真正原因?
失败者,将不存于世!刘縯他们压下的赌注,不仅仅是个人荣辱,而是全族人的性命!
不成功,便成仁!
这一点,刘秀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远、透彻!
呆呆地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笑脸,第一次,我的心为了这样的笑容感到莫名的揪疼。
秋风送爽,金灿灿的谷穗随风起伏,犹如层层海浪。
“呀!”我惊讶地直起身,恨不能把整个脑袋都伸出窗去,“不是说南阳颗粒无收么?这是怎么回事?”
刘秀含笑不语,驾车的车夫却忍不住夸赞一句:“那得看是谁种的田了!别处种不出谷子来,文叔君自有那本事叫田里产粮!”
“真美啊!”我发自内心的赞叹。从新野一路到蔡阳,一路良田萧条,荒草萋萋,道不尽的凄凉,唯有这时方才得见一些谷熟秋收的喜气。“刘文叔!我认得这里了!那年你就是在这块田里收割……还有你大哥,就站在那田垄上讥笑你!”
刘秀倏地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哂笑道:“那时不识你与刘縯,我还将你和他搞混了呢!”
眸光闪了下,他低喃:“为何你会不识……”
他的话没讲完,就听一阵犬吠之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车夫惊喜地叫道:“文叔君,是伯升君他们!”说罢,勒住缰绳,将马车缓缓停下。
“丽华——丽华——”刘縯大嗓门毫无遮拦地嚷嚷着,刘秀将车前的竹帘子卷起,才卷到一半,一只大手已等不及地掀了帘子探进头来。“丽华!你果然来了!”
刘縯惊喜无限地望着我,目光烁烁,热情如火。
我被他盯得浑身发烫,他眼中传递的情意未免也太直接赤裸了,竟连一点避讳收敛都没有。
“大哥!这回你瞧见真人,可不会再说我扯谎哄你了吧?”清丽柔软的嗓音掩在刘縯之后。是刘伯姬,她比我提早几日被刘秀遣送回家。
刘秀方作势欲扶我下车,那头刘縯突然探身进来,双手抓住我的腰肢,竟一把将我抱出车外,大笑道:“伯姬诚不欺我!丽华,你能与我同患难、共进退,伯升至死不忘你这份厚爱之情!”
“快放我下来!”我惊慌失措。
天哪,那么多人在看,想不到车外除了刘伯姬,居然还围了一大帮人。老少男女,加起来不下十数人。
“大哥!”刘秀跳下马车,恭敬有礼的和刘縯打招呼。
刘縯这才将我放下,走过去拍了拍刘秀的肩膀,面带赞许之色地说道:“文叔,你小子总算开窍了,这回干得不错!好样的,是我刘縯的弟弟!”
刘秀腼腆一笑。
刘伯姬挽起我的胳膊,亲昵地拉着我介绍起那群人来,都是刘家的族辈亲戚,我听了不免眩晕。说笑间,忽闻马嘶,却原来是跟在我们后面的另一辆马车到了。
刘縯立时停止嬉戏,肃容整装,与车上下来的李轶正正经经地寒暄招呼。
少时刘伯姬挽着我在一堆亲戚的簇拥下,来到了刘家。
刘家宅院很普通,占地不过阴家宅院的三间主宅那般大小,屋檐盖得也矮了许多,采光更是大有不及。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刘家面积不大,几处房间倒也分隔得有模有样,刘伯姬先是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命小丫鬟打水给我洗脸。
我瞧那丫鬟有几分眼熟,后来一想,可不就是那日跟去邓府的那个婢女么?
刘伯姬见我发愣,不由笑道:“我家粗陋,只怕要请你多多包涵了,你来这为何也不带个使唤丫鬟呀?我上次去新野二姐那里,我娘还非让我带上凝翠。”
我讷讷地接过凝翠递来的湿帕子:“车里挤不下那么多人……”刘家的那辆马车真不能装三个人跑长途,不然我非憋死在里头不可。后头那辆车是李轶的,我总不能把胭脂塞他车里去吧?这年头,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屑与奴婢同席,更何况是同车了,又非是他家的奴婢。
“凝翠不是我的丫鬟!”刘伯姬突然说道,“我家生活拮据,买不起奴婢,打小我和姐姐们都是自己动手,没人服侍。”
我琢磨着她的话,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我,一旦我嫁给刘縯,必然得抛弃大小姐的身份,过这种艰苦的日子?
我不禁暗自好笑,且不说我到底要不要嫁给刘縯,只说这乱世将起,刘、邓、阴这三家都将卷入战乱,国无宁日,何况家乎?
只怕到时所有家眷都将疲于奔命,哪里还能再安逸享福!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对着房中的青铜镜取了梳篦一点点地抿拢乱发。
刘伯姬怪异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钟,欲言又止。一时凝翠出去,门上轻叩两声,有个温和的女音在门外说道:“小姑,娘说想见见阴姑娘。”
刘伯姬面色大变,竟然比我还紧张,那门外之人见半天没回答,又敲了敲门,轻声询问:“小姑可在?”
“在……”刘伯姬慌张地打开了门,门外站了位年纪比刘伯姬大出少许的女子,低眉顺目,圆脸盘,五官长得还算齐整。
凝翠就躬身站在那女子身后,眉心却是攒得紧紧的,刘海下的一双眼睛一会偷觑我两眼,一会又落到那女子身上,神情复杂而古怪。
我从房里走出来,那女子衣着虽不见华丽,可是朴素中透着落落大方,气质倒也清丽,我不由留上了心。
“小姑快带了阴姑娘去大屋吧,莫让娘久等。”她低声说着,脸上虽挂着笑容,可那笑意却没传达到她眼中去,勉强压低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微颤。
刘伯姬愣了愣,在那女子的催促下慌里慌张地拉住我:“是!不能让娘久等。”
她抓得如此急切,指甲竟在我手腕上抓出几道刮痕,疼得我几欲缩手。
刘伯姬匆匆忙忙地拖着我走,我疾走两步,忍不住又回头观望两眼。
“她是谁?是你大姐么?”转念一想又不对,刘伯姬的大姐刘黄乃是家中长女,年纪应该在刘縯之上,可那女子怎么看也都不满三十。
刘伯姬一个踉跄,惊愕地回过头来:“你当真不知她是谁?”
我摇了摇头。
“大哥没跟你提过?”
“他跟我提过什么?”
刘伯姬“呀”地一声低呼,松开我的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个浑人……”
“怎么了?”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了大屋门口,刘伯姬伸手欲敲门,试了几次终是把手缩了回来,回头看了我两眼,咬牙道:“这事也不能瞒一辈子,大哥犯浑,我却不能欺你。方才那人不是我大姐,实乃我大嫂!”
我一时没听明白,过了片刻,忽地像是兜头被人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什么?”
“她是我大嫂,其实她出身不差,和你也是同乡,她爹爹是新野县令潘临,凝翠便是她的陪嫁婢女……”
我冷冷一笑,一种被辱的愤怒犹然升起:“她出身好不好关我何事?”
她错愕地看着我:“难道……你真想我大哥废她为妾,扶你为正?不……不能啊,大嫂嫁到刘家后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并无错失,她还替我大哥生了三个儿子,她……”
“够了!”我忍不住喝叱,气得身子微微发颤,“什么正妻媵妾,我阴丽华在你们眼中就是如此肤浅之人么?我……”
“伯姬!是你在外边么?”蓦地,门里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刘伯姬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是,娘!”
“还有谁在啊?”
“回娘的话,是……是阴姑娘。”
“哦……”门里的声音一顿,而后道,“那快请进来吧。”
刘伯姬随即推开了门,随着那扇乌沉沉的大门吱嘎推开,我的心咯噔一下坠落了。
房间不是很大,无法和我在阴家的房间相比,屋里光线不够明亮,散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虽然不刺鼻,却也叫人一时难以适应。
刘伯姬领我进去,只见床榻上歪躺着一位年约六旬、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床头和床尾分别跪坐着两名垂髫小儿,床榻下的软席上跪坐着一年轻女子,正细心地从药罐里倒出药汁。见我进来,那俩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我看。
小一些的才三四岁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两下,忽然奶声奶气地说道:“奶奶,这位姐姐长得真是好看,比娘好看……”
“胡说!”对面大一些的男孩立马打断他的话,怒叱道,“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谁都比不上娘!”说着,恨恨地斜眼剜我。
“章儿!小孩子别乱插嘴,没规矩……咳咳。”老太太用帕子捂住了嘴,一阵闷咳,“带弟弟出去玩儿,别来捣蛋。”
“哼。”章儿从榻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拖弟弟。
那小小孩儿四肢并用地摇晃爬起,走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下拉了拉我的袖子:“姐姐,你真的要当兴儿的娘么?可是兴儿已经有娘了……”
刘伯姬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把他重新丢给章儿:“还不快些出去!”
我兀自傻站在那里,手足冰冷,背脊僵硬,连行礼都忘了。
樊娴都虽然老了,可是那张脸依稀仍保留着几分当年婉约的模样,应该说刘秀很像她,眼神顾盼间尤其相似。
“女子……”樊娴都温和地喊了声,“委屈你啦,儿莽撞,你今后……”
“不!”我退后半步,直觉地抗拒她底下要交代的话语。
“娘!”门口有个身影一晃,耳熟的声音在我听来如若天籁之音。
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稳稳当当地行礼:“不知娘的身体近来可好些?儿子不孝,一走便是经月,劳娘挂心了!”
樊娴都激动得从榻上坐了起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是秀儿么?快……快些进来,让娘瞧瞧……”
刘伯姬让出道来,刘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母亲跟前,跪下拜道:“娘!”
“我的儿!”粗糙的双手抚上刘秀的面颊,“瘦了……也晒黑了!”
“娘,儿子没瘦。这些时日住在二姐夫家,有二姐照应着,吃的饱睡的好,非但没瘦,还长肉了。娘再摸摸……”
“好,好……没瘦就好。”樊娴都笑了,眼角沁着泪光。
我倔强地咬着唇,一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刘秀。
“啊,瞧我,一见到秀儿就忘形了。”
“娘!”刘伯姬故作轻松地笑言,“阴姑娘又非外人,无妨……”
“是,是,都是自己人。”樊娴都开心地笑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早有千百个声音在叫嚣,在怒吼,恨不能立马冲出这个房间,把刘縯抓过来大卸八块,以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我不能。面对病恹恹的樊娴都,不知为何我竟然想起新野阴家的邓氏、阴丽华的母亲来。
什么都能假装,这份关爱之情不能假装,她待我是真心的,真心的为我要成为刘家的一份子而感到高兴不已。
我现在就算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不能在她面前冲她撒气!
即使冲出这个房门又如何?我今天丢的脸还不够吗?从这里出去以后,他们又会拿什么样的眼光看我?
那个兴儿会怎么看我?章儿又会怎么看我?还有……那个潘氏……
深深地低垂下头,我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我怕樊娴都再绕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以我的性子,忍到无可忍之时,会做出难以挽回的冲动之举。
“秀儿啊,眼看着你大哥又要娶亲,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何仍是执意不肯说门亲事,叫娘放心呢?你刚及冠那会儿一门心思想要外出游学,说是不想娶妻误人,可你从长安回来后,娘托人给你说亲你又是拒绝。如此一拖就是四五年,你的终身大事啊,究竟还要再拖多久?没见你成亲一日,娘也无法安心闭眼,没脸去见你爹爹……”
“娘。”刘秀抬起头来,微笑着问,“大哥又要娶亲了吗?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樊娴都诧异地愣了下:“不就是……”
“娘!儿子这四年迟迟不肯娶亲,娘可知儿子心中早有鸿愿?”
“什么?”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此言一出,不禁我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伯姬第一个反应过来,焦急地喊了声:“三哥……”
樊娴都迷糊道:“这个阴……阴丽华不是那个……”
“娘!”刘秀起身,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