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不只是在逼她面对最残酷的事,也是在逼自己做最残酷的事!
拖着胭脂踉踉跄跄地跑出百来米,厮杀声却是愈来愈厉害,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呼喊,犹如修罗地狱。我暗自庆幸多亏这场大雾遮蔽,总算没让胭脂亲眼目睹战乱的恐怖。
好容易跑出村子,我才要松口气,突然前头毫无预兆地蹿出一辆辎车,拉车的牛显然受惊过度,竟是歪歪扭扭地朝我撞来。大雾中的能见度太低,等我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撞过来时,只来得及把胭脂推开。
牛犄角擦过我的肩胛,幸亏我肢体韧度极好,闪得够快,否则一定被那尖角戳个血窟窿。
胭脂吓得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姑娘!姑娘!”也不知她哪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举刀就往牛身上砍。
有两道人影快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扑向胭脂,抢下她手中的刀子,一个则扑向我。
我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见人影扑至,顺势抬脚蹬腿,一脚踹在那人腰上,同时借力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人“哎唷”一声,捂着腰往后退了两步,抬头满脸痛苦地看向我:“是我啦。”
我不及思考,顺嘴回他一句:“管你是谁!”
“阴姑娘,是我……”抬手护住头脸,怕我再打他,“我是刘军。”
“刘军?!”我终于醒悟过来,奔前两步,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刘军?再往前一看,那辆辎车上坐满了男男女女,狭窄的平板牛车上居然挤了四个人。
还都是些我熟悉的老面孔——良婶、潘氏、刘兴、刘仲的妻子王氏。
再回头,那个抢下胭脂手中长刀的人居然是良婶的大儿子刘安。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脑筋急转,惊愕不已,“不是说去宛城么?”
刘军道:“就是去宛城呢,结果半道儿遇到了伏击,碰上这样的大雾天,根本不知道咱们的人在哪儿,新兵又在哪儿,混打一气……这牛惊了乱跑,我们迷路了。”
“女子。”良婶在车上冲我招手,“你是不是也跟秀儿走散了?上车挤挤吧,让刘安和刘军两个随车步行就是。”
我心里一酸,敢情良婶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汉军了,于是婉转道:“良婶和两位嫂子若不介意,可否允我的丫鬟上车歇一歇,她病了还没好,实在没什么力气赶路。”
胭脂抹泪道:“姑娘……奴婢、奴婢能自己走……”
良婶是个老好人,不等潘氏和王氏答话,她已怜惜地招手:“上来吧,都上来,虽然人多,可挤一挤总好过走路。”
我溜眼一看,算上胭脂,这辎车上已经挤了五个人,基本跟个沙丁鱼罐头没区别。我是无论如何都挤不上去了,除非把潘氏或者王氏赶下车。
“我随刘大哥、刘二哥走路就行。”我其实更担心这车严重超载,那头老黄牛已是白沫横飞,就怕想跑也跑不快。
这会子可是在逃命,速度比什么都重要!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牛车跑了半里路不到,车轮突然卡进了一个坑里,无论怎么使劲推拉,都没法把车轮从坑里拔出来。
正踌躇不决,忽听周围厮杀声起,竟是一股新朝官兵不知打哪儿冲了出来,雾色中无法得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我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手腕一抖,挽出一朵剑花,挺剑而上。以一敌众,我杀红了眼,使出浑身解数,刘军却突然在我身后闷哼一声。扭头一瞥,他半边身子从右肩到胸口竟给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浸染衣衫。
我打了个寒噤,正要扑过去相救,他倏然抬起左手往后一指,凄厉地尖叫:“快救我娘——”
辎车上那堆女人早吓作一团,刘安手持劈柴的砍刀和三四名新兵混战在一起,明显处于下风,手忙脚乱之余身上已有不少地方挂彩。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辎车旁,三下五除二,连砍带劈,将准备爬上马车的几名新兵毫不留情地打下车架。这时已有不少骑兵围住辎车,不住地兜马绕着车子转起了圈子。
“女子!”良婶厉声长呼,“你走——走得一个是一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手上动作稍一滞缓,背上一阵剧痛,巨大的冲力迫得我往前扑出两步,险些摔倒。
背上火烧似的疼,我来不及细想原由,便听一声惨叫,刘军口喷鲜血,砰然倒地。魂飞魄散间,就听见身后潘氏一声惨然高呼:“阴丽华!求你——”
“娘——娘——”刘兴被潘氏抱着用力抛向我,我不敢大意,忙伸臂去接,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牵动背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刘兴不懂事的在我怀里踢腾挣扎,哭闹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闷哼一声,舌根下一股腥甜气息上涌,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转眼间,有人抢上车去,良婶为了保护潘氏和王氏,与那人争执,竟被那人推下车去,一时马蹄奔过,活生生地在良婶身上轮番踩踏……
刘安大叫一声,睚眦尽裂,猱身扑上与人拼命,却是被飞来的七八枝竹箭钉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着刘兴左躲右闪,却听王氏突然凄声高喊,“我没能替夫主生下一男半女,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场的份上,若是兴儿侥幸得救,便让他转于我做儿子吧……”
好半晌却不见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见她双手抓着一枝长矛,矛尖已没入她的胸口,眼见不活。
血丝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凄婉而笑:“好……兴儿一定会……是你的儿……”
我潸然落泪,将哭闹不止的刘兴抱在怀里,杀开一条血路,冲到黄牛身旁。手起剑落,一剑将挂在牛身上的绳索砍断。
那些新兵见我抢牛,纷纷围拢过来,我一鼓作气地带着刘兴跳上牛背。刘兴这会儿估计彻底吓呆了,频频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挣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气,拿剑在牛股上轻轻一刺,疲惫不堪的老牛吃痛,踢腾着四蹄奔腾起来。颠簸震动我背上的伤口,我只觉得背上热辣辣的有股热流淌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隐约间,耳边似乎传来胭脂凄厉的惨叫:“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我挥手持剑架开一柄长矛,心虚手软地搂着刘兴不住发抖。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縯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官兵手里,必死无疑。
泪如雨下,我哽咽着紧紧抱住刘兴。
驱牛冲开包围圈,我体力不支地瘫软下来,上身的重量压住了刘兴,他似有所觉,不舒服地在我怀里蠕动身体。过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声,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脸颊,稚声稚气地说:“姑姑别哭,姑姑别哭……我把这个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小东西,一本正经地放到我手心里:“三叔说,想哭的时候看看这个,就又会笑了……”
泪眼朦胧地看着手心里的一只草编蜻蜓,我蓦地心里大痛,五指合拢,紧紧捏着草蜻蜓,失声恸哭。
死别
人都说老马识途,可是老牛……不知道认不认得正确的归途。我无力再驾缰,只得放任它随意踱步。
身上一阵阵的冒虚汗,我反手摸到身后,背上伤口疼得肌肉痉挛,手指触摸之处,却是一枝毛糙的竹杆。
我深吸了口气,看来背心上插着的是枝竹箭了——没被一箭毙命,是否也该庆幸自己命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我却一点都看不到自己的后福在哪里。
刘兴哭累了,窝在我怀里闭着眼睛沉沉睡去,小脸上犹自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儿。我颤巍巍的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可不曾想我满手是血,手指拭过他细嫩的脸颊,反而将他的脸涂抹得血迹斑斑。
我浑身虚软,眼下兵荒马乱,自己一旦昏死过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可是神志昏昏沉沉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知自己大限将至,不敢大意,狠心用牙齿咬破舌尖。
剧痛的感觉让我精神为之一震,我勉强勒住缰绳,驱使黄牛往开阔地带走。
不知坚持了多久,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时,猛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尖锐,像根针般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打了个寒战,眼前凌乱地闪过潘氏、王氏、良婶、刘军、刘安、胭脂的脸孔,那一张张或悲或恨的表情,像把尖刀似的在剐着我的心。
我闷哼一声,从混沌中恢复了少许神志,随着哭喊声的临近,我分辨了半天终于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是真的有孩子在哭。
我伏在牛背上微微喘气。刘兴睡得很熟,那样沉稳的睡容让我害怕得几乎以为他没了呼吸——现在的我犹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击溃我脆弱的神经。
哭声越来越近,就在我看到变得稀薄的大雾中隐约现出人影时,老牛突然驻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也许是动物通灵,觉察出前方有危险,所以不肯再前进了吧?
我心里存了这个想法,一时也犹豫不决,到底是否该上前探个究竟。
便在这时,那一片惨淡的哭声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苦苦哀求:“二姐,求你上马吧!弟弟求你了……”
“文叔,你只管走你的就是……”
“二姐!”刘秀突然厉声尖叫。
这一声透着他的悲哀,他的无助,他的绝望……我从没听过刘秀如此凄凉的声音,仿佛垂死挣扎的动物,发出最后的悲鸣。
刘元的声音平静祥和,和刘秀的一反平时温柔的态度截然相反,这会儿的刘元完完全全是个安抚小弟的姐姐:“我和孩子们若是上马,你和伯姬怎么办?更何况……一匹马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我们母女四人……文叔,你带伯姬走吧,快走……就算当真遇上了官兵,我们母女不过是群妇孺,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
声音时断时续,我虚软地搂住刘兴,想催牛上前,却发现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也不知刘元最后还和刘秀说了什么,突然“啪”的一声脆响,刘秀一声惊呼,青骊马竟是长嘶奔腾。
“二姐——”刘秀的呼喊声逐渐远去。
刘元啜泣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
“娘,卉儿怕,卉儿要三叔,卉儿要小姑姑……”
“娘你为什么要打三叔,为什么要赶他走?”邓瑾不解地问着母亲,她向来乖巧,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听她因为害怕而哭泣,反而拼命安慰着妹妹。
我的心一阵阵抽搐。
刘秀无力救助她们,我亦是……想到方才不得已抛下了胭脂,我又是自责又是难受,眼泪怔怔落下。
“什么人?!”
“拿下!”
马嘶人吼,纷至沓来的声音惊动了胯下的老牛,它倏然掉头,腾腾腾地带着我继续飞奔起来。
身后蓦然传来刘元撕心裂肺般的叫喊:“瑾儿——你们这帮畜牲,她还是个孩子……”喊声嘎然而止。
“娘——别杀我娘,别杀我妹妹,别……”
婴儿哇哇地啼哭,惊惶恐惧……
我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那边有个人跑了……”
“快追!”
神魂俱碎,我险些无力抱住刘兴,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眩晕,眼前只见得金星乱舞,全身被颠得像是彻底散了架,胸口有股火辣辣的东西直往上冲。
“咳!”我身子一颤,嘴里喷出一口腥甜,刹那间天旋地转,失去知觉。
“丽华!丽华!”有人噼噼啪啪地拍我的脸,下手可真不轻。
眼皮困涩得实在睁不开,我不满地嘟哝:“干什么?”
“干什么?”那声音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啊!”然后使劲拖我的胳膊,我不耐烦地甩手。“管丽华,你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好,我告诉你,今天考研成绩出来了,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你落榜了……”
你落榜了!你落榜了……落榜了……
我一个哆嗦,挺身跃了起来。
“哎唷”背上一阵剧痛,我僵硬着身躯惨叫。
“丽华!”有人着急地扶住我。
我痛得浑身发抖,背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收缩抽搐。
“丽华,你醒醒。”
“我……醒着呢……”哑声开口,连自己都嫌声音太低,我慌乱地抓住身前的胳膊,急道,“我真的考砸了?”
越想越委屈,自己辛苦努力了那么久,居然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忍不住揪着那人的胳膊,哽咽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却觉得心口似有滔天的悲哀与委屈涌了出来,愈发难抑,直哭得泪流不止,浑身发颤。
“丽华……你忍忍,再忍忍……”那声音也颤了,搂紧我肩膀却又不敢太使力,“伯姬!伯姬——你好了没?”
“好……好了……”颤栗的声音奔了过来,却听“啪”的一声巨响,像是陶罐摔裂的声音。
我吓得瑟缩了下,耳听刘兴哇哇大哭,顿时清醒过来。
“兴儿……”我睁开眼,迷茫地搜索。
“丽华,别动!”一股柔和的劲道按住了我,“伯姬,别愣着,重新去烧水!”
“诺……诺。”脚步声慌慌张张的远去。
我睁大了眼,逐渐对上了焦距。眼前是一张憔悴苍白的俊雅脸孔,清澈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地萦绕着担忧与哀伤的气息。
我喜欢瞧这张脸,喜欢看这双眼睛……幽幽地嘘了口气,我攀着他的肩膀自嘲地揶揄:“你还没死啊?”
他身躯一颤,过了许久,双唇颤抖地印上我的额头:“是啊……我还没死。”唇角抽动,似乎想笑,可是最后却扯了个比哭还不如的表情。
我想到刘元母子,想到良婶母子,想到潘氏、王氏……一时嘴唇哆嗦,泪水盈眶,想来自己的表情比他好不到哪去。
背上有种麻木般的火烧剧痛,我身子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不由皱眉道:“箭拔出来没?”
刘秀眼神一黯:“没。”
我深吸口气,明白他在担忧什么。荒郊野外,这里什么急救设施都没有,更别说伤药之类的东西。这箭钉在我背上,我瞧不见伤势,估计入肉颇深,要是碰上是个铁制的箭镞,那么铁器生锈,搞不好伤口溃烂,还会得个破伤风……
我越想越后怕,咬着唇抖道:“你打算让它留在我身上做一辈子饰品么?”
他犹豫片刻,伸手绕到我背后:“你忍忍……会有点痛。”
“我他妈的已经忍了那么久了,你还要我忍,难道不知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吗?”
“你说粗口?”他惊讶地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