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以我的想法,也是主张撤退的。虽说昆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当初能够打下昆阳也不容易,眼下要是放弃了昆阳,就等于把难题丢给了后方的宛城。宛城久攻不下,这万一要是迎面再碰上个新朝大军,估计也是九死一生占多数,如此一来,节节败退,新成立的汉朝政权估计就得灰飞湮灭……
我打了个哆嗦,这后果,考虑得越深入,便越觉得可怕。
“不能逃吗?”我可怜兮兮地小声问。
刘秀笑而不语,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醉。他伸出手来,抚摸着我被烈日晒伤的脸颊,连日的奔波使得我现在的皮肤又黑又糙。
我有点羞涩地低头。
刘秀的手指比普通人粗糙,不像是平常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这肯定和他经常下地干农活脱不了干系。
“丽华,你本不该来。”他幽幽叹息,又怜又爱的口吻让我心神一荡。
我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不喜欢我来么?”
刘秀瞳色加深,冰澈的眼神仿佛一如溪水般在潺缓流淌,他微笑不语。也许……这便算是他给予肯定答复的一种?
我撅了撅嘴,死样儿,不肯说是吧,不肯说拉倒,谁还稀罕听呢。
五月末的天,艳阳高照,桑树森森,树影婆娑。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虽然气温偏热,风也不够凉爽,但是,有刘秀在身边,能够这样面对面坦然地看到他脸上洋溢着的淡淡微笑,我忽然觉得,这其实也能令人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与惬意。
眼皮不受控制地打架,三天三夜积聚的疲乏逐渐发散开来。我打了个哈欠,有只手将我的头稍稍拨了下,我顺势倒向一旁,闭上眼,头枕着他的肩,酣然入梦。
救援
没等昆阳守军将领们商讨出一个结果,新朝的四十二万大军在王寻、王邑的率领下已然兵临城下,将小小的昆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在城楼上举目远眺,但见旌旗蔽天,辎重盖地,滚滚黄尘,千里不绝。这种场面远比古装剧上人为制造的场景更具震骇力,看久了不免心驰神摇,会产生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强烈恐惧感。
既然我有这种感觉,相信其他人或多或少地也无法避免。
早晨的议会刘秀竭力反对撤军,可是没人听他的,他笑而退走。到如今兵临城下,王凤他们即便有心弃城,也已被彻底断了退路。
一群人抓瞎似的谈了一下午,眼看大军在城外列阵待攻,城内却还是没个定论。王凤虽然官位最高,却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事到临头王常倒是显出其不同寻常的魄力,力主坚守。
众人争来争去没个决策,最后竟派人灰溜溜地请刘秀回去再议。
刘秀也不推却,再次发挥他烂好人的优点,只是去的时候却拉上了我。这一次,在场的大部分人虽然臭了一张脸,却没人再好意思开口轰我出去。
“坚守谈何容易,昆阳城中粮食储备不多,如何守得住?”
“等待援军,援军从何而来?定陵与郾城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与昆阳差不多。宛城久攻不下,更是抽不出人马来救援……在这里坚守,只是等死!”
七嘴八舌,乱得像锅粥。
王常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像是斗败的公鸡,完全没了主帅的威风。
于是众人将目光转向刘秀,一直缄默静听的他缓缓启口:“兵力粮草甚少,新军强大,并力抵御,方可破敌立功!如果分散溃逃,则势无俱全,必然被新军逐个击破。宛城至今未克,不能及时援救,然而一旦昆阳城破,新兵长驱直入,只怕一日之间汉军皆灭。诸位今日如何还能不想着同心协力,共同抗敌,反欲谋私利,保守妻子财物?”
刘秀说这话时不徐不疾,但是话中的分量却是显而易见的,毫不避讳地直指弊病。
王凤脸皮抽搐,冷声道:“谁无妻子?刘将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有何胆略,竟来指责我们?”
“对啊,素闻刘氏兄弟文武全才,可平时打仗也不见得你都是冲在前面……”
“你没老婆孩子,自然把话说得比谁都漂亮,现在可不是说漂亮话、逞英雄的时候……”
我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冲过去赏他们一人一耳光。
“够了!”身侧骤然爆出一声厉喝。我心里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居然发怒了。刘秀怒目而睁,一双平时笑眯惯了的眼眸此刻凌厉地迸发出慑人的光芒,“谁说我无妻?”他伸手一把拽过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最心爱的女子不顾生命危险前来报讯,你们视若无睹,只顾自身,试问你们身为堂堂男儿,难道胆魄尚且不及一女子么?”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震住,室内鸦雀无声。
我的一颗心怦怦狂跳,既为刘秀一反常态的凌人气势,亦为他的一番言论。
心爱的女子……真的,还是假的?
抬眼偷觑,刘秀与平时判若两人,眸瞳中闪烁着不同寻常的锐利:“目前城中只七八千人,势难出战,昆阳城坚池阔,易守难攻,闭城不出,可打一场持久战。只是城中粮草不济,最多能撑一月,当务之急是需派人突围出去,前往定陵、郾城召集援兵,或可解围!如此,何人坚守昆阳?何人突围求援?还请诸位将军计议,成国公早作定夺!”
烫手山芋丢还给王凤。
王凤愣了半天,环顾四周,终于涨红了脸憋出一句话:“昆阳,我来坚守!”
“我亦坚守!”
“我愿随成国公坚守!”
“我愿坚守!”
一时间众人纷纷投向王凤,再无人提议弃城而逃。
刘秀坚忍地沉声道:“昆阳生死,唯系外援,何人敢出城突围,求取救兵?”
这次居然无有人应。
刘秀踏步向前,手按腰侧剑柄,目绽精芒:“既然诸位都愿留守昆阳,那便请诸位齐心协力,死守昆阳!秀不才,独自出城,愿诸位保重,异日昆阳再会,与君同干庆功酒!”说完,转身欲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目色迷离地扭过头来,我笑着冲他轻轻摇头:“傻子,你忘了我了。”
胸口起伏,他深吸口气,伸手抓住我的手,五指紧紧的……交相握住。
“娘皮的,我随你去!”马武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老子不能输给一女子!”
“刘将军!算上我!”王霸越众而出。
“我也去!”
“还有我!”
我凝神一看,邓晨、李轶、宗佻……仔细清点人数,算上我和刘秀,一共十二人。
刘秀对着他们深深一揖,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带着这些人出门,才跨出门槛,就见一白衣青年倚树而立,懒洋洋地摆弄着手中的竖篴。
“冯异……”我低喃出神。
一行人经过那棵大树时,他从树杆上撑起身子,指尖拈转竖篴,横臂拦住了刘秀。
“公孙。”
“我并不是帮你,只是昆阳若破,我亦难全身而退,所以……”
“此人不可信!”马武嚷道,“他是新朝的人。”
冯异也不见怪,满不在乎地直视刘秀:“信不信,在你。”
刘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两个字:“走吧!”
马武挑眉瞪眼,冯异故意冲他狡黠一笑,随即潇洒地旋身跟上队伍,把马武留在原地气得直跳脚。
我噗哧一笑,追上冯异,笑嘻嘻地说:“公孙,你其实也很欣赏刘秀吧?不如索性投于他的麾下,汉家天下才是民心所归啊!”
冯异回眸冲我颇有深意地一笑,那样浅浅的一笑让人更加捉摸不透他的真正心意。
新军初扎,阵营尚且有些乱,我们这一行十三骑出昆阳南城门的时候,恰是新军垒灶烧饭的时候,防御最为松懈。谁也不曾料想,毫无动静的昆阳城南侧突然骠出十三匹快马。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然一口气冲过了十来座营帐。
像是一滴水溅到了油锅里,营地陡然沸腾起来,哄闹声中,刘秀一马当先,手中长剑直取敌首,下手毫不容情,没有半分迟疑。
鲜血在眼前漫开,更像是一朵朵绽放的曼珠沙华,鲜红鲜红的眼色,染红了衣衫的同时,勾起了嗜血的杀戮。
我的心在颤抖,也许并非只是因为害怕,当耳边充斥着振聋发聩的呐喊声、惨叫声,身前刘秀留给我的宽厚温润的背影逐渐被血红的颜色所替代时,心如果鲁钝得连抽搐颤抖的感觉都没有的话,那我基本就不能算是个活人了!
刘秀厮杀在前,邓晨在我左侧,王霸与马武断后,右侧……
“啊——”有人试图偷袭我,被人使长枪一枪刺中心口,惨叫声后尸体随着矛尖被快速挑起,甩出老远。
我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余光略扫,瞅见一张英俊忧郁的脸。
是了,护在我的右侧是他——冯异!
他们这些男人啊,虽然口口声声瞧不起我是女子,可到了如此危难关头,却不约而同地把我圈在了队伍中间,默默地守住了我。
我们这十三人,在刘秀的带领下,以我为中心,凝成一团,像支利剑般硬生生破开了新军大营的驻扎阵地,杀出一条血路。
等到夜幕降临之时,我们终于冲出包围,趁着天黑,甩脱了新军的追杀。
实在侥幸啊!直到一口气奔出十里开外,我木讷的脑子才逐渐苏醒,体会到刚才杀出重围时的惊险!
刘秀放缓脚步,一一清点人数,大家虽或多或少挂了些彩,却都不是什么大伤,性命无虞,且十三个人,一个都没有少。
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我们笑了起来,真切的感动于生死一线间彼此产生的那种信任与依赖。
马武伸手递给冯异,冯异笑着与他击掌,出城前的不快与隔阂顿时烟消云散。
我揉了揉鼻子,想笑又想哭。
刘秀策马与我并行,似能了解我心中的感受般,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笑容分外温柔灿烂。我眼眶含泪,娇嗔的朝他胸口捶了一拳,手劲并不大,却没想竟把他打出一声闷哼。
手上沾染鲜血,热乎乎的,不是敌人的血迹,而是他的。
我吓了一大跳,惊恐地发现他染血的衣襟不知何时已被利器割裂,右侧胸口有道半尺多长的刀口,肌肉外翻,几可见骨。
我差点失声尖叫,刘秀一把捂住我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啊!即便是受伤也不能讲出来,否则……会动摇士气!
我抿紧唇,尽量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然而瞅着那张依然微笑的脸孔,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却再也抑制不住地直往下落。
泪珠儿一滴一滴地溅落在他手上,他似有所觉,手心微微一颤,松开我的嘴,手指温柔地拂过我的鬓角:“我没事……”
眼泪掉得更凶。
他曾给过我一滴泪,而我,却像是要用尽一生的眼泪来还他。
风餐露宿,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渡过昆水,折南向东,星夜赶往定陵。
刘秀的伤口由我悄悄瞒着众人稍作处理了下,仅是暂且拿纱布裹紧伤口,什么创伤药都没有敷,我很担心他的伤口会发炎,就算侥幸没有感染,可他那样没日没夜地在马背上颠簸,这伤口能长得好吗?
赶到定陵的时候,刘秀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就算坐着说话都是脸色发白,额头冒汗。真难为他居然还能口齿清晰地与定陵守城汉兵交涉,那帮昏庸的家伙一开始竟然怕死的不敢发救兵支援,只想躲在定陵当缩头乌龟。
马武气得差点儿跟人动刀子,就连邓晨、李轶也按捺不住要破口大骂。
刘秀再次发挥他伶俐的口才:“今若破敌,珍宝万倍,大功可成;如为所败,首领无余,又哪来的财物可分?”
一番威逼利诱,连哄带骗的终于成功把守城将领给说服了。打从这起,我才发觉原来他并非只单单做生意厉害,我对他的印象再次大加改观,看来以前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一向认为他寡言,爱沉默,属于一棍子未必打得出一个闷屁的内向型性格,从没想过原来他也有能言善辩的时候,真是大大地走眼了一回。
刘秀集合了定陵的兵马后,打算疾驰郾城,这一回我却死活不肯让他继续拼命了。
“我去!你好好养伤,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久……告诉你别跟我争,当心我拿棍子敲昏你!”
刘秀先还辩驳两句,见我耍狠,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地闭上了嘴。到后来的确不再开口啰唆,我强迫他躺床上不许动,他也真听话,只是一双眼睛也不眯了,眼珠子亮得就像两支蜡烛,瞳仁里似有两簇暗红色的火苗在燃烧。
受不了这样针扎般的眼神,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奈地替他换下染血的纱布。在擦洗伤口时,着实被那裂得像婴儿嘴般的口子搞得心里直抽抽。
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修长的身影闪了进来,我紧张地回头。
两只巴掌大小、长颈的小陶罐子一前一后地投掷过来,我顺手一抄,分别捞在手里。
“药粉外敷,三日一换;药丸内服,早晚各一。”不高不低的嗓音,清清爽爽的透着悦耳的磁实,“硬撑着,未见得便是大丈夫。”
冯异自始至终都未曾瞧过刘秀一眼,却在转身时意味深长地朝我投来一瞥。门扉轻轻阖上,房内重归平静,若非我手中真实地握着两瓶子药,我差点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我严重疲劳时产生的幻觉。
“他……是个好人,对不对?”我轻轻地欷歔。
“嗯。”刘秀眼角含笑,轻轻地应了声。
整合定陵、郾城的援兵后发现,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人马可供调度,七拼八凑加起来也就两万多人,真所谓杯水车薪,堪堪及上人家的一个零头。
这头忙着召人,那头斥候却传报昆阳城守不住了,四十二万人马在小小昆阳城外拉开阵势,为了攻城,新军竖起十余丈的云车,用大型冲车撞击城门,甚至还在城墙外挖掘地道,汉军伤亡惨重。
每天都有大批弓箭手轮班不停地从云车上向城内射箭,“矢如雨下”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真是一点都不会显得夸张。情报上描述城内百姓艰苦,没办法外出至井边汲水,只得把家中的门板卸下来,顶在脑袋上冒险走出去。
军情如火,半点延误不得。刘秀顾不上伤口尚未结痂,急匆匆地先点了骑兵、步兵各一千名作为援军的先锋部队先行一步。
可没等赶到昆阳,斥候再度传报噩讯——昆阳城内的守军抵挡不住敌军凶猛的攻势,王凤不顾王常等人的劝阻,居然向王邑、王寻递出乞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