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而不语,我反被他笃定的神情瞧得更觉不好意思,把盘子往他面前一放,屈膝坐在他对面,撅嘴:“你很得意么?你的妻子不会勤俭持家,捻不了针,裁不了衣,就连做饭也……”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缺点满身,我数落不下去了,鼻腔里哼哼两声,“反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丢人就是你丢人,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有在得意么?”他不动声色,目光瞥及韭菜,赞了句,“果然好手艺。”
“还没尝呢,便已是赞不绝口了,那……”我眼珠微微一转,忽然冒出个很不纯洁的念头,我托着腮笑眯眯地说,“你这么欣赏公孙,不如娶了他吧!”
刘秀的手微微一颤,险些失手把书简跌落,那一张千年不变的柔情面具终于被我吓得变了脸色。
我摇晃着脑袋,继续装傻:“男子二十及冠,你今年都二十八了,与我才是初婚,是不是以前……”
一只大手猛地伸向我,将我喋喋不休的嘴捂得密不透风,刘秀额上微微见汗,我暗自憋笑得肚痛,恨不能在席上打两个滚。
自哀帝与董贤的“断袖”闻世以来,男风之好在这个时代已不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我倒觉得这里的男男玻璃之恋,比之现代更为开明。而且,这里的男子多为俊美之辈,且又不失温柔气息,上上之品在此间一抓一大把,想不让人往那方面去想都难。
“侯爷!”冯异翩然出现,身后跟着一名奴婢,将烧好的菜食一并端了来。
刘秀放开对我的桎梏,我冲冯异挥挥手,眼波暧昧的在他们二人之间不住地流连徘徊。
刘秀的笑容透着些许尴尬,冯异不明所以地扫了我一眼,我忙讨好地取了木勺替他俩舀酒。
冯异笑赞:“夫人真是难得的贤惠之人!”
我掩唇轻笑,笑声如夜枭般聒噪,才不管他是真心还是暗讽,一律当好话接收:“公孙的厨艺才叫好呢,我哪里能及得上你的万一?”
刘秀举杯敬酒,冯异称谢后饮尽,两人推杯换盏,闲聊家常,却闭口不提朝堂之事。菜没少吃,酒也没少喝,转眼七八斤酒水下了肚,我眼看着酒尊空了,冯异脸红了,刘秀原本就白皙的脸更是没了血色,忙借口续酒,捧起空空的酒尊奔进了厨房。
我不会做醒酒汤,不过听说醋能解酒,便直接找出醋坛子把醋倒进酒尊里,那刺鼻的味道顿时酸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如果就这么端回去,即使堂上那两位已经烂醉如泥也未必肯喝这么难闻的东西。
想了想,手忙脚乱地又舀了两瓢水加进尊里,晃两晃把兑水的醋摇匀,我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武信侯府本没几个使唤的下人,为了让刘秀与冯异谈话方便,我又刻意勒令下人不得靠近前堂,所以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两个人已是伏案半倒,却没一人看顾他们。
我微微叹了口气,正待进去,却听冯异突然喑哑着问:“今后有何打算?”
“唔。”不知道刘秀是不是喝多了,他没多言语。
冯异的嗓音带着一种独有的磁性,即便有些沙哑,也仍透着沉稳:“你娶了她……”
“嗯。”
踏足台阶的脚步登时顿住了,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激动,闪到一旁,背贴着门柱,努力调整呼吸的同时,却发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剧了。
“听说阴次伯很是反对结这门婚姻?她为了你甚至不惜和她大哥反目?”
低沉的笑声缓缓逸出:“没那么夸张……听说的事往往做不得准……”
“哦?那娶妻当得阴丽华也做不得准喽?”
我的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汗水从我的额角顺着鬓发、颈子滑入衣襟。
刘秀并没有回答,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我猜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是什么,只是觉得太阳穴微微发涨,人就像是中暑了似的,浑身无力。
“嗒!嗒!嗒嗒——嗒——”堂内传来有节奏的木击声,不知道是谁拿木箸在案上轻轻敲打着节拍,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却似敲打在我的心房上,令人颤栗。
“文叔,你莫负了她!”轻轻的虚叹,冯异低声,“不管阴次伯打的什么主意,我信她是真心待你。”
“嗯。”沉默片刻,那个温柔的声音终于轻快地笑了起来,“我知道……”
许是刘秀的轻快欢愉感染了冯异,他也笑道:“拿下长安指日可待,陛下让你修撰章典礼仪,你觉得如何?”
“不过是合朔、立春、朝会、郊祀、宗庙等事宜,这些往日我与巨伯做得难道还少么?”
看不到刘秀是用什么表情说的这些话,但是冯异听完居然朗声大笑:“也是,将这些朝廷大典,说予那些乡野草莽听,不过对牛鼓簧!”
两人说笑一阵,我瞅准时机,故意在台阶上踏重脚步,笑嘻嘻地进门:“厨房里最后一坛酒也被我取了来,你俩可还有酒量喝么?”
刘秀脸色雪白,冯异面色赤红,乍看之下二人皆已微醺,可细心观察却不难发觉他俩的眼神俱是一片清明。
刘秀微微哂笑,示意斟酒,冯异亦是豪气干云地说:“夫人尽管满上。”
我笑嘻嘻地替他们舀满耳杯,他二人虽未醉,到底不如平时灵敏,竟然不疑有他地举杯一饮而尽,连个迟疑的盹儿都没打一个。
我趁他们举杯之际赶紧连退三步。
一时耳杯放下,刘秀、冯异两人面色有异,对视一眼后,冯异低垂眼睑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巾帕,凑着唇将口中的醋尽数吐在了帕子里。
再看刘秀却并无任何动作,只是将目光投向我,半是斥责半是宠溺地摇了摇头,满脸无奈。他将酒尊取过,细细地在尊口嗅了一回,问:“这是什么?”许是刚才咽下了那口醋的缘故,他的嗓子明显哑了。
“醒酒汤……”我很小声地回答。
“咳!”冯异终于缓过劲来,“多谢夫人的……醒酒汤。”
用罢午膳,刘秀与冯异在偏厢闲聊,我独自一人躲在房里发狠劲地练了一个多时辰的跆拳道。
刘秀进房的时候我正练得满身大汗,不仅汗湿内裳,就连外头套的那件素纱襌衣也尽数湿透,紧黏在汗湿的肌肤上。起初我还浑然未觉,直至注意到刘秀目色有异才惊觉自己曲线毕露地走了光。
我慌乱地大步跳到床上,抖开薄被直接裹上身,也顾不上嫌它闷热,只尴尬地问:“你进来做什么?”
刘秀仅在那瞬间有点呆滞,一会儿便又恢复原状,若无其事地说:“公孙回去了,我来瞧瞧你。”
“哦……”我稍稍静下心来,见他神色如常,反倒觉得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于是松了松被子,让自己透了口气,“是不是要准备晚饭了?”
“我已经吩咐庖厨在准备了。”他从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襌衣,平淡地问,“替你打水沐浴?”
“不用……这事留着让琥珀做便是了。”
“琥珀去厨房帮忙了,我替你打水也没关系。”他顿了顿,回头冲我一笑,“我恰好闲着呢。”
“刘……”我收声,眼见他出了门,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刘秀替我搁好洗澡的木桶,又替我调好水温,细致的程度竟然比琥珀做得还要好。我笑嘻嘻地说:“秀儿真会伺候人,赶明儿我重重有赏!”
他也不生气,笑着与我作揖:“谢夫人赏赐!”
我哈哈大笑,差点笑岔了气。
他走近两步,再两步,直到胸口离我仅半尺距离。
我倏地止住笑,愕然:“做什么?”
“秀预备亲自伺候夫人沐浴,只盼能得夫人更多的赏赐!”
我呆了半分钟才听出他话里的暧昧调情,眼睛瞪得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刘秀吗?这是我认识的刘秀吗?居然……
我昂起下巴,狡黠一笑,无所畏惧地进行反调戏。我右手手指捏住他的下颚,眯起眼,摆出一脸色相:“秀儿……真乃秀色可餐矣!”
刘秀果然少近女色,估计他也绝料不到我会比他更“好色”,被我厚颜无耻地一番调戏后,闹得耳根子通红。我笑得愈发张狂,全没顾虑到有些玩笑得适可而止,开过了火,闹得没台可下,就真得一起完蛋。
可是这会儿我哪想得到这番道理?!等我想明白的时候,却已被刘秀从被子里拖了出来。他双手托起我的腰,我迫于春光外泄,且事出突然,吓得只顾伸臂交十地挡在胸口,这一停顿的瞬间,刘秀已将我扔进了木桶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木桶的水漫至腰间,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水里。
刘秀吃吃轻笑:“夫人还需秀如何效劳?”话虽如此说,可腰上的手却是很快便移开了,他转过身,作势欲往门外走。
我“嘿”地一声桀笑,扑过去臂弯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敢暗算我,你也不瞧瞧我是谁?”手上一使劲,刘秀猝不及防地被我仰天拖进水桶里。
这下水花更是扑溅得满头满脸,桶里的洗澡水漫溢,洇湿了好几张席子。
我一不做二不休,右手仍勒着他的脖子,左手五指箕张揪住他的头顶,将他拼命往水中按去。他先还挣扎,但下水七八秒钟后,渐渐不动了,我收住放肆的笑声,松开手,轻轻喊了声:“秀儿?”
没有任何反应。
我愣住,慢慢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他的头仰面朝上,双目紧闭,我用手拍着他的脸:“秀儿!秀儿……我错了!我们不玩了好不好?”我手指微颤地去掐他的人中,如果这招不行的话,就只能拖他到席子上做心跳复苏的急救措施了。
掐人中掐到我手指疼,他却仍是没半点反应,我伸手去摸他的脉息,可能因为手抖得太过厉害,手指搭了几次都没摸到动脉血管。我眼睛一下就红了,哽着声骂:“你给我起来,我不跟你玩了!我……”眼泪溅到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我终于放声恸哭,“你别死——”
一只大手无声无息地递到我面前,接住了我的一滴眼泪:“对不起。”
我倏然抬头,刘秀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一脸歉疚地瞅着我。
我呆住,发愣的伸手去捏他的脸。
“对不起……”
我猛然跳起,用力抱住了他,抽泣:“都说了不玩了!你为什么还要吓我?!”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负疚地说:“对不起……一开始只是和你玩笑,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了,瞧你那么紧张的样子,一时间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我恨得牙痒,恨不能咬他一口,又哭又笑道:“好你个刘文叔!居然把我骗得那么惨,我真蠢,怎么忘了你是个大骗子,以后再不能信你……”
刘秀捧住我的双颊,眼神温柔似水,缓缓低下头来,我余怒未消,哪肯就此屈服在他的款款柔情之下,一把伸手推开他,背转过身去。
“出去!”我努力装出一副很凶的口气。
我和他两个泡在澡盆里,夏日衣衫单薄,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透视度不说百分百,也几近半裸。我不清楚刘秀是何反应,反正刚才我不小心瞄到他的胸口时,居然心跳加快,四肢无力。
我是色女!我思想不纯洁!我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要不是他下半身还泡在水里遮挡了视线,保不齐我会当场喷鼻血。
“丽华!”
“出去啦!”我双手攀住桶沿,憋得面红耳赤。
真是块木头啊,再不出去休怪我行无礼之举,到时候如果做出一些吓死古圣人的事情来可绝对不是我的错。
“你……”
“出去!出去!”
“你的背……”
“出去——出去——再不出去……”
“你背上的纬图……”
“……休怪我……”
臂膀上猝然一紧,我被刘秀硬生生地扳过脸,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背上的纬图起变化了!”
三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啊”了声反问:“你说什么?”
“去年还只有角宿、奎宿、鬼宿,现在却多出许多……”
“什么?”脑海里突然冒出电影《红樱桃》里的女主角被德国纳粹在背上文身的那段景象,我打了个冷颤,失声尖叫,“怎么那鬼东西还在?”我反手触摸后背,“你快帮我洗掉它!”
他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用指甲去挠,只是笑道:“既然是纬图,又如何轻易消得掉?”
“什么纬图不纬图的,我不要那玩意……”顿了顿,猛地想起蔡少公的谶语,激动之余突然冷静下来,侧头问他,“是二十八宿图?”
“嗯。”
“又多了哪几个?”
“除了之前的角宿、奎宿、鬼宿外,又多了箕宿、斗宿、牛宿、危宿、壁宿。”
他念一个,我便在心里记一个。默数了下,一共八个,心里顿时喜忧参半——如果蔡少公的胡诌真有几分准数,那么二十八宿就应该代表我要找的二十八人,如此展开联想的话,起码有八个人已经出现了——可到底是哪八个人啊?!
“阿嚏!”鼻子发酸,我下意识地把手捂住嘴,“阿——嚏!”
“水凉了!”身后哗啦一片水声,我扭头一看,却见他湿答答地从桶里爬了出去,往门外走,“我去加热水!”他衣衫尽湿,一路往门外走去,袜子踩过的席面上留下一串脚印。
“阿嚏!”我打了个哆嗦,忙收回目光,趁着他开门出去的工夫,赶紧从桶里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将身上的湿衣扒了下来,重新换了件干净的。
房间里突然沉静下来,我屈膝坐在床上,头枕在膝盖上,回想起方才的一幕,脸颊不自觉地慢慢发烫。
门上轻叩,我即可应了声,可最后推门进来的人却并不是刘秀,而是琥珀。她手里提着桶热水,小声地问:“侯爷命奴婢送热水来了,夫人需要奴婢留下来伺候沐浴吗?”
没来由的,心里竟生出一丝失落,我淡淡地摇了摇头:“不必,我自己洗。”
“诺。”琥珀是我的陪嫁丫鬟,她虽不像胭脂一般与我贴心,却也知道我的脾性,于是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躬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