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这行人便似乎换了一拨,然后多了个女人来照顾我的三餐饮食。他们待我并不严厉,虽然从不与我过多交流,但是对我的态度还算宽容,并不多加苛责刁难,且听口音又像是南阳一带的人,所以我暗暗希望这些人真是阴识遣派来的。
因为,比起旁人来,至少阴识不会害我性命。
在路上颠簸了大半月,终于听到了他们松气的声音,我猜度着大概终于要到地头了,他们得以交差,而我,却要独自面对真正的挑战。
戴了将近大半月的眼罩陡然间被解下,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我下意识地埋首于掌心。
手腕上猛地一紧,我神经质地颤了下。虚掩在脸上的双手慢慢被人拨开,我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弹开一条隙缝。
朦胧的白光中有团黑乎乎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倏地睁开眼,刺眼的白玉垂旒在我眼前左右晃动着,冰冷的珠玉不时轻拂过我的鼻梁。
“哇啊——”我吓得失声尖叫。
那双乌沉沉的眼眸却不怀好意地笑了,似乎对我的反应十分满意。
“想不到会再见到朕么?”
“刘……刘……陛下!”我结结巴巴地吐出最后两个字,诚惶诚恐地磕头,“贱妾……拜见陛下。”
说内心惶恐倒也不假,至少我是真的被他吓到了,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掳劫我的人会是刘玄。
“抬起头来!”头顶的声音冰冷而又威严。
我不敢违背,立即抬头,刘玄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目光睥睨:“知道朕为何请你来么?”
请?这算哪门子的请?
“贱妾不知。”
他笑了下,笑容极美,却像是朵罂粟,笑容背后透着浓郁的糜烂腐败:“那你知道自己在哪么?”
我左右环顾,但见四周金涂玉阶,砌皆铜沓,用来隔开殿阁间栏的更是金玉珠玑,在明晃晃的铜灯照耀下,光彩夺目。
“这……难道是……”
“这是朕的长乐宫!”
我浑身一颤,心中的臆测果然成真。长乐宫,我居然被人从下博一下子掳到了长安,千里迢迢,刘玄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掳我来,到底为了什么?
几乎是潜意识的本能,我将肩膀缩了下,身子愈发伏得低了,鼻尖几乎可以碰着席面。
下巴上猛地一痛,刘玄的右手卡着我的脖子将我提了起来,我差点被他勒断脖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顺着他的手势仰起了脖子。
他的目光一冷:“你的腿怎么了?”
我呼呼地吸气:“废……废……”
他并不松手,却听一声嗤笑在我耳边缥缈回旋:“呵呵,如此说来,小狼崽的利爪……”笑声桀桀,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谁干的?”
我不寒而栗,被他变脸的速度又吓了一跳,期期艾艾:“没……”脖子上的手劲一紧,我憋了口气,忙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被刘子舆的追兵撵到了滹沱河……我不小心掉到了冰河里,受了寒气……”
“刘子舆……王郎!”他冷笑,表情如魔,“如果是他,那么这个仇刘秀已经替你报了。”
我咽了口唾沫,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听到他提起刘秀,敏感的神经线却再次拉响警报:“夫主……贱妾在下博养伤,已……已久未联系……”
“呵呵,如今刘秀美人在怀,春风得意,自然不会再将你这个废人放在心上。”
明知道他说的话不可当真,然而我的心却倍感受伤的揪痛起来。
刘玄松开手,我无力地摔到地上,为求效果逼真,我把脸掩在袖下,肩头耸动着凄然抽泣:“陛下何必挖苦贱妾?”
这原是场表演,做戏给刘玄看的,可不知为什么,心上的痛却是真真切切的,酸涩的泪水不用我使劲挤,便已自然落下。
“你可真是令人失望,朕原以为你还有些用处的,却不料竟是如此没出息!娶妻当得阴丽华竟连一个真定郭圣通都比不上!”
“哇——”我放声大哭,一半真一半假,哭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忘了是在演戏,像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痛到极处,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攻击,“你自己不还是一路货色,正因为有了你这样的天子做标榜,才……”
倏然住嘴,刘玄的眸色愈发浓郁深沉,我闭上嘴重新低伏下身子,这一次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掩埋起来。
“如此说来,倒真是朕的不是了!”他不怒反笑,令人愈发捉摸不透他的想法,“起来吧,不必老跪着,若是行动不便,朕命人给你端张榻来。”
我一凛,忙用手背胡乱抹了眼泪:“不敢。”这两条腿就算再没力,站立行走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不是他掳我上京,估计这会儿继续在程驭的针灸调理下,恢复的效果会更趋理想。
想到程驭,不禁想到庄遵……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事,以庄遵的身手和机敏,照理该无大碍才是。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刘玄已坐上一面雕刻着九龙祥云的屏风榻,我略想了想,故意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步履蹒跚地挪到他身前,他瞧着我走路别扭的样子,不满地皱了皱眉。
“刘秀剿灭邯郸王郎有功,朕已封他为萧王。”
我娇躯一颤,想不到短短两月,刘秀竟已灭了王郎?!
刘玄不徐不疾地说:“朕念萧王有功,欲召他率部回长安,河北那儿另派苗曾任幽州牧,韦顺任上谷太守,蔡充任渔阳太守……萧王回京后,你们夫妻亦可早日团圆!”
我愣在当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这一招可真够毒的,明为犒赏,实则罢兵。刘秀若是没了那点兵权,他这个萧王立即被打回原型,与一年前没啥两样。
脑子进水了才会乖乖听话回长安,若我是刘秀,就算接到诏书也会假意先拖着,矫诏不归,你又能拿他如何?
心里渐渐地明白刘玄“请”我回长安的原因了,我暗自冷笑,面上却无限欢喜地说:“多谢陛下成全。”
他挥了挥手,和颜悦色的神情仿若兄长:“你原是萧王王后,明媒正娶,郭氏若是仗着舅舅的十万兵马以武相挟,妄图夺你后位,朕自不能让她如愿。你且放宽心,萧王回京后,朕封赏你的兄弟,必不会让你输于郭氏。”
假如不是太了解眼前这位更始帝的过往,听了这番感人肺腑的话真会免不了感激涕零,只可惜,我早被打过无数次防疫针——他的话若是可信,母猪只怕也会上树。
他的心思,不仅仅是想要利用我召回刘秀,还顺带想挑拨我和那个素未谋面的郭圣通的关系。我和郭圣通之间心生嫌隙是小,若是由此引发刘扬对刘秀不满,那刘扬手中掌握的十万兵马便会立即变成倒戈之师,刘秀危在旦夕。
“陛下!”我突然不想再跟他装糊涂了,和他这样的人玩糊涂,其实不过是场笑话。我抬起头,语笑嫣然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陛下为何总能这般体贴贱妾呢?贱妾真是受宠若惊呀!”
他笑了笑,嘴角嚅动,方欲启口,却发现我笑容古怪,不禁一愣。过得片刻,紧绷的肩膀一松,他哈哈一笑,双腿踞坐,上身后仰,双手撑在榻上:“果然是阴丽华啊!”
我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淡淡回应。
“来人哪——”刘玄收起笑容,大声召来中常侍,“带这位姑娘——”他伸手指向我,狭长的眼线眯了起来,“去长秋殿!”
萧王
长安有三宫,即建章宫、长乐宫、未央宫。
建章宫是汉武帝时期建造的,在长安城西;长乐宫原为秦时的兴庆宫,汉高祖五年重建,改名为长乐宫。三宫之中,长乐宫位于长安城东南,所以通常又被称为东宫。长乐宫乃是西汉初期的政治中心,之后惠帝搬迁至未央宫,留下长乐宫为吕后居住,于是便有了“人主居未央,长乐奉母后”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