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你是个明白人。”阴识微笑。
十指绞缠,我咬了下唇,疼痛感使我混沌的头脑稍许清醒:“是,大哥,我明白……但是,别对我报太多的期望。”我哀伤地抬起头,凄楚地凝眸望向他,“我怕控制不住,我没办法平静面对……我怕,到了雒阳……最后仍会叫你们失望……”
“我们能体谅你的难处。”他洞悉了然地笑,“但也相信,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先经过一番慎重考量,权衡轻重。此次到了雒阳,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只管交由大哥来处理。你无需犹豫,只需记得,你永远不是孤单一人,你背后有我,有我们,有阴家。”
我疲惫地闭上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阴识的话,一语双关,看似点到即止,却字字句句点在要害。
这番话,既可以当作是他对我的鼓励安慰,也可以听成是一番提醒警示。
如今这一去,只怕当真要步步为营了。
聚首
建武元年岁末,在一片苍茫寂静的雪色中,有这么一支庞大的车马队伍,行色匆匆地在暴风雪中蜿蜒而行。
领队的除了侍中傅俊,还有原玄汉更始王朝的西平王李通。两年多不见,李通见老了许多,原本清俊的脸容成熟中增添了几许沧桑,刘伯姬与他站在一块儿,反显得像个明媚少女,一如我初见她时的娇艳模样。
这对夫妻在人前相互交流并不多,然而每每眉眼传神之际,两人相视而笑,淡定中皆带着一种和谐的默契,让人见之心生暖意。
想当初刘家兄弟姊妹六人,高堂尚在,合家融融,那是怎样的温馨光景?转眼物是人非,到如今刘秀身边的骨肉至亲最终只剩了一姐一妹。
刘秀性柔重情,对于亲人的维护之心,从我刚认识他起便早已知晓得一清二楚。历经劫难后,他比任何时候都看重他的家人,所以刘黄、刘伯姬两姐妹未到雒阳,傅俊便已把刘秀的诏书带去了南阳。
汉代的侯爵封号向以县称为名,刘母樊娴都的娘家乃是湖阳县,所以刘黄被封为湖阳公主,刘伯姬则为宁平公主。
刘秀让湖阳公主与宁平公主转道淯阳一同来接我前往雒阳,按理说是把我的地位看得和这两位姐妹一样重的,可偏偏两位公主的封邑都很轻易的便赐予了,唯独我的身份,仍是模糊不清的。
我没有明确的身份,所以这一路上,包括傅俊在内,全都含糊其意地称我一声“夫人”。我是他贫贱时娶的妻子,若按平民的称呼,这声夫人代表的含意便是“刘夫人”,是指刘秀之妻。但现在他早已不是普通百姓,对于雒阳城内,高居南宫却非殿龙座上的建武帝而言,这一声“夫人”或许代表的就只是掖庭三千宫人中的一名姬妾。
仅此而已。
闭上眼假寐,脑袋随着马车颠晃而不时左右摇晃着,这些天我始终呈现在一种懵懂状态,其实有些道理细细琢磨起来并不太困难,但我潜意识里偏偏不愿深入地去探究思索。既然阴识说把一切都交给他来处理,那么就交给他来处理吧。我相信他能干得比我好上十倍,既然他这么有自信,便说明事情还没有发展得太过糟糕。
我并不在乎皇后的虚名,皇后也好,夫人也好,对我个人而言实在没有太强的诱惑力。能让我在意的,只是刘秀的态度。他现在是怎么想的?他打算要怎么安顿我?又或者怎么安顿那个已经给他生养了孩子的郭圣通?
明知不该在意这种无谓的琐事,理智很清晰地告知自己,应该学会漠视一切。漠视郭圣通,漠视刘彊,甚至漠视刘秀。无爱便能无恨,那样我才能活得潇洒,活得快乐。
然而想和做是两回事,理智和感性同样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区别在于无爱!
要我不恨他很容易,要我不爱他……很难,所以我始终达不到心如止水、视郭圣通为无物的境界。
车队抵达雒阳城时,已是腊日的前一天,腊日需举行大规模的驱鬼避疫和祭祖祀神的仪式。在汉代,人们对腊日的重视程度,远远要超过除夕与新年,就好比在现代信奉基督教的教徒对圣诞节的重视,远胜公历元旦一样。
傅俊将我们一行人安顿在宫外,然后自行进宫交差复命。没多久,宫里传来旨意,言道皇帝陛下即刻宣见却非殿。刘黄、刘伯姬两姐妹甚是兴奋,那头旨意刚下,她俩便开始着忙起梳妆打扮。
罗衣是新裁的,首饰非玉即金,人才刚刚下榻驿馆,赏赐的御用之物便不断送了来,摆满了整整一间厢房。
送礼的官吏没细说哪些是给公主的,哪些是给我的,赏赐的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堆得比人还高,琳琅满目,晃花人眼的同时压得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刘伯姬嫁与李通后,虽曾做过平西王王后,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担了个虚名,跟着李通一路颠沛流离,她的王后生活其实过得并不风光。刘黄则更不用说了,她在蔡阳守着那三间破瓦房,带着刘章他们三个小侄子,生活过得更加艰难,常常入不敷出,时不时还得仰仗乡邻接济度日。
那些珍宝财物,奢侈得非常人可以想象,刘黄与刘伯姬两个被这从天而降的天赐之物所震慑,激动惊喜之余除了羡慕称赞,竟是讷讷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这也算得是人之常情吧,若非我待在长安长乐宫中一年有余,见惯了这种珠玉奢华,只怕此刻也会惊讶得迷失自己。
只是……难道做了皇帝的人,都会习惯于这种帝王奢华?
挥金如土的刘秀,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我熟悉的自食其力、节俭养家的男人?
“这支玉钗很适合你。”刘黄挑了一支貔貅饰雕的玉钗递给我,微笑中带着一种鼓励。
我明白她的用意,却仍是摇头拒绝。我向来不喜欢佩戴饰物,嫌那种东西顶在头上,笨重累赘,稚幼少女时如此,婚后为人妇亦是如此,现如今也实在没必要为了讨好谁而特意装扮。
“三嫂。”刘伯姬见状放下试穿的衣物,不悦地皱起眉头,“等会儿便要应召进宫,你难道打算就这副样子见我三哥?你难道不知人人都传那郭圣通年轻貌美,妖娆多姿,你这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叫我三哥见了,是能多博得他的一丝怜惜还是愧疚?”
我心中一痛,刘伯姬果然不愧为刘伯姬,字字句句,一针见血,犀利如刀,竟是丝毫不留容我装傻的余地。
我笑得尴尬,或许这个笑容在她俩眼中,比哭还不如。
这下子,就连刘黄也敛起笑意:“弟妹!我在这里喊你一声弟妹,你该明白做姐姐的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之礼,按理你是正娶,郭氏乃为偏纳,嫡庶之分再明了不过。但是……文叔眼下已是九五之尊,这两年你一直留在新野娘家,你都不知道他在河北吃了多少苦,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收了郭氏,留在邯郸温明殿相伴,然后有了后嗣。弟妹,你该明白,以文叔的性子,那是个最心软和善不过的人,郭氏陪伴至今,从邯郸跟到了雒阳,仅这份情……”
“别说了。”我哽咽,胸口郁闷得像是要炸裂开。当初我以阴戟之名随刘秀持节北上,除了那些一同前往河北的部将,旁人并不知情。
“你……”
“姐姐,求你……”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溅在手背上,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唇瓣不住地哆嗦,“你们的好意,丽华心领了。”
刘黄与刘伯姬面面相觑,最终两人无奈地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随你吧。”刘黄满脸忧色,“进宫以后,若是那郭氏为难你,你可千万别性急乱来。这里不比当年在南阳……”
我含泪愣住,郭圣通会为难我?
这样弱智的问题我从来就没想过,我真正在乎的仅仅是刘秀的心,除了这个,管她郭圣通爱怎么蹦跶,都和我没关系。她要真是这么幼稚无知,敢公然跑我跟前使这样的小心眼,那我只会替自己感到庆幸,替刘秀感到悲哀。
若她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更加不会把她放在眼中。
“这么爱哭的三嫂可不大像以前我景仰欣羡的阴姬丽华了。”刘伯姬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用帕子给我拭泪,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嘀咕,“她若敢欺你,以你的身手自是吃不了亏的,但大姐说的也极是有理,有时候身手再好,也比不上心眼好使。”
我微微一凛,这点道理我早已明了领悟,但是能从刘伯姬嘴里说出来,却让我不得不惊讶她的成熟转变。
果然,这两年不单只我,为了适应环境,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改变。
为了去见自个儿的皇帝兄弟,刘黄与刘伯姬皆是刻意打扮一新,然后欢欢喜喜地踏上前来迎接的軿车。
从北边的玄武门进入南宫,一路经司马门、端门、却非门,最后停在了却非殿正门。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抬头远眺绵延的层层台阶,犹如望不到头的天梯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耸巍峨的却非殿仿佛矗立在云端,虽已站在殿前,却仍让人有种可望而不及的疏离感。
刘家姐妹已经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拾阶徐徐而上,琥珀见我默不吱声,小声地提醒:“夫人。”
我这才深吸口气,带着一种难言的惆怅与惘然,慢腾腾地踩上石阶。越往上,心跳得越快,脚下的石阶一级复一级,似乎永远到不了头。只要一想到刘秀就在这层层石阶的顶端,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般,爬了没几级,我便感到手足一阵冰冷无力,竟是膝盖打战得再也抬不起来。
“夫人!”琥珀低呼一声,急忙伸手扶住我。
我凄然一笑,微微喘气:“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琥珀使劲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重新抬起头,却非殿近在咫尺,明晃晃的阳光细细洒下,屋脊顶上白色的雪光发射耀眼光芒,我下意识地举手挡光。稀疏的阳光从指缝间泻下,忽明忽暗地刺激着我的眼球,有团阴影从上迎下。头顶的阳光被遮蔽住,四周的空气似乎也为之一寒,裹在阴影下的我,缓缓放下手来。
“腿伤好了?”站在台阶之上的他笑着发问。
“嗯。”我虚软地一笑,心里的紧张感霍然扫空,看着那张宛若女子般俊美的笑脸,眼睛开始发酸发涨。
冯异微微让开身:“去吧,他在等着你。”
那样温暖的眼神让我的心陡然一热,疲惫的心房似乎注入了一注兴奋剂,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的,应该对刘秀有点信心。
十指握拳,我吸气,呼气:“却非殿……有点冷呢,这两条腿受不得寒气,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上面去。”
“是么?”不经意间,他微微蹙了眉,“不然让人抬副肩舆来,如何?”
“那像什么话?”我笑着迈步,“又不是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日后等我老了,当真爬不了这几十层的石阶了,再用不迟。”抿嘴笑了下,不忘调侃,“不过,你会比我先用得着。”
冯异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松了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啊。”他和善地笑起,眉宇间却仍像以往那般,始终难却那丝忧色,似乎永远都在为某些事挂怀,无法真正释怀一般。
我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僵硬地停留在脸上,终于,步履艰难地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我挺直背脊,瞪着幽深的殿门望而怯步。
冯异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正要跨步进殿,却突然感觉有道刺眼的光芒从眼前一扫而过。不经意地扭头一瞥,却非殿外侧西角的一支廊柱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人静静地隐在殿檐下,瞧不清衣着相貌,只隐约看出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若非她头上佩戴的金属头饰发光,光斑恰恰晃过我的眼睛,实在很难发现她悄然无声的存在。
见我目光投去,那女子明显一震,然后垂首退了一小步,似乎欲将自己掩藏得更深。
我心中一动,扭头去看冯异,恰巧冯异也正从那处角落收回目光,与我目光相触,他嘴角一战,勾出一抹涩然的神情。
“是她吗?”我明知故问。
冯异不答,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睑,躬身请我入殿。
我冷笑着再度回首,只眨眼功夫,墙角那儿已空无一人,飞檐上铜铸辟邪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扩大了无数倍,宛若一只被黑暗吞噬的猛兽正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
寒气森森袭人,我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个宫苑重重的南宫之中,或许从我踏足进来的那一刻,注定我今后将把一生埋葬于此。
“宣——新野阴氏觐见——”
幽深的殿堂,泛着凉薄的冷意,吁口气,热辣辣的白雾凝结在唇边,我挺直脊背,僵硬地跨了进去。
殿道甬长,青砖光滑,文武大臣分左右凛立,我踏进殿的刹那,原本安静的殿堂突然起了一丝轻微的骚动,有些人竟从软席上站了起来,私语声不断。
眼角余光微微掠去,所见之人皆是那群旧臣老将,刻满沧桑的脸上皆是露出一抹欣慰之色。我唇角噙笑,胸口微微漾起一丝感动,真是难为他们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
甬道尽头便是龙庭王座,身穿玄纁冕服的刘秀正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潋滟,却无言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珠刺痛,胸腔中迸发出一股浓烈的酸意,突然很想肆无忌惮地在此重逢之际恸哭一场,然而脑子里却也清醒地知道,今时今日在这却非殿上已不容我再有任何言行仪态的闪失。
眼瞅着刘黄与刘伯姬口呼万岁,一半激动一半虔诚地跪伏于地,我愣了下神,目光呆滞地射向龙座上正襟危坐的刘秀,看不到远处的他此刻是何表情,然而慢慢攀升的陌生感却正一点点地啃噬着我刻在心中的熟稔,记忆中那个始终丰神俊秀,温柔微笑的影子逐渐被抹去,没法再和眼前这个如神如佛似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妾……阴姬拜见陛下!”哆哆嗦嗦,那个谦卑的“贱”字终于还是没能从我口中吐出。尽管他已经是皇帝,尽管为显女子贤德,我该用上那个“贱”字自谦才更妥帖。
但他是刘秀!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仍是刘秀!我没办法用对待刘玄的相同态度来对待他。
他是……我的秀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