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说了什么,他也只当没听见。过了片刻,他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是了!不愧是刘姓王孙,果然好气魄!姐,你不知道,当年汉高祖刘邦有个哥哥也叫刘仲,勤于稼穑,刘邦亦曾如此这般耻笑兄长。如此看来,他是拿自己比作高祖了……他的志向可真是了不得!”
汉高祖——刘邦?!
那个娶了个蛇蝎心肠的吕氏,也就是所谓“人彘”的创造发明者的汉高祖刘邦!
我打了个寒噤,刘秀的宏大志向里不会也变态地包含这一条吧。
忍不住再次撩开窗帘探出头去,这时车虽已驶得有些远了,可转换过角度,避开耀眼的光线,我却清楚地看到面对刘秀的耻笑,刘仲脸上依然绽放出一缕恬静宽容的笑容。
那是个怎样的笑容?白净无瑕的脸孔上,他的双眼微微眯弯,嘴角扬起,虽然身上穿着粗陋的短衣,可他略带孩子气的笑容却让人觉得他正拥有和享受着全世界。
我的心莫名就被这样的笑容所感动,悸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停车!”
我吼得极大声,车夫匆忙勒缰的同时,我已撇下阴就从车厢中蹿了出去。
“姐姐,你要做什么?快回来……”
不顾阴就在身后焦急的呼喊,我提着裙裾,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回跑。田埂上的泥土很新鲜,褐色中透着柔软的湿润,我轻快地踩过,在离刘秀兄弟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田里忙碌的人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连同刘氏兄弟一起,诧异地望着我。
我扫了眼刘秀腰间的佩剑,吁了口气:“看你也是习武之人,咱们比比吧,如果你输了,你得给他道歉!”
刘秀眼中不掩惊讶之色,双手怀抱胸前,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么?小姑娘家的,居然也敢跟我比武?”
“少啰唆,我管你是谁!”原本我还念着他曾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可现在看他嚣张狂傲的态度,我心里颇有些不爽。
“文叔,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去,对着慢慢走近的刘仲说道,“居然有人为你抱不平呢。”
刘仲笑了笑,笑容儒雅中透着三分腼腆,他双手交叠,对着我深深一揖:“多谢!”
我脸上一红,这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斯文有礼,虽然穿的不咋样,可比起阴识养的那票门客,却要显得更有修养。
“文叔的魅力还真不是一点点……”刘秀笑着上身前倾,明亮的双眼闪烁着桀骜不驯,“主随客便,你说说怎么个比法?”
我刚张嘴,刘仲忽然把手一伸,搭在刘秀的肩上,轻声道:“罢了,你还当真了不成?她只是个女子……”
刘秀撇着嘴把他的手挥开:“比武之事岂能儿戏?”
刘仲露出一丝担忧之色,低头看向我:“真的可以么?”
望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孔,我勇气倍增,挺胸道:“没问题!”转而对刘秀道,“我们到那边空地去比,还有只是切磋的话,不必用刀剑,你我空手比划几下即可。”
我故意把话说得很漂亮,其实跆拳道擅长的就是拳脚功夫,至于兵刃,虽然也有学过一些,却非我所长。
刘秀笑了笑,伸手摘下佩剑,潇洒地丢给一旁的刘仲。
我麻利地宽衣,将外头的直裾深衣三下五除二的给脱了下来,也有样学样地丢给刘仲:“劳驾帮忙拿一下。”
刘秀惊讶地望了我一眼,这时田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皆靠拢过来,围在一起偷偷地对我指指点点。
脱去外衣后,我内里穿了件较厚的丝织襜褕,这是种适合家居的短衣,底下照例穿了条由我设计缝制的纨袴。
我喜欢这身打扮,虽然有点不伦不类,却让我重新找回点穿道服练习时的感觉。
“开始吧!”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搁于腰旁,遵照礼节对刘秀弯腰鞠躬。
刘秀仍是双手环抱于胸,一副老神在此的神态,似乎丝毫没把我放在眼里。
“嗬!”我大喝一声,出其不意地一记横踢,他猝不及防地倒退三四步,若非他双臂恰好挡在胸前,只怕非得将他的肋骨踢断几根。
我这是故意给他个下马威。
他果然吃惊不小,慢慢收敛起轻视之心,眼中燃烧起火一般热焰。回想那日在馆舍,我俩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也曾过过招,刘秀的身手应该不差,是以我不敢有丝毫轻敌之意。这时见他双手握拳,搏手挥来,我一狠心,以退为进,转身避开他的攻击后,一个回旋后踢,直接踹中他的下颌。
“噢!”他低呼一声,踉踉跄跄地倒退三四步,我料定他下盘不稳,必然仰天摔倒,于是大喝一声,腾身曲腿下劈,打算将他彻底KO。
然而,我仍是低估了他!
刘秀并没有如我想象那般摔倒,在我抬腿的同时,他居然冲过来,抬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我骇然惊呼。
也许……我会摔得很惨!
就在我闭上眼,准备接受那天旋地转的滋味时,一切静止了。
“文叔!你做什么?”气喘吁吁的声音,刘秀似乎当真动了怒。
我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刘仲不知道什么时候夹在我俩之间,刘秀的手仍旧抓着我的脚踝,而刘仲的手却已紧紧攥住了刘秀的手腕。
这才是为什么刚才我没挨过肩摔的原因!
“大哥,何必认真呢?”刘仲的笑和煦得犹如拂面春风,让人心里暖暖的。
“我……是她……”
“大哥要做豪杰侠士,可不能对一个女子下手太狠喔。”他眼睛弯弯的,像是一潭泛着氤氲之气的湖水,笑容令他看起来既孩子气,又分外得温柔,“是我的错,大哥就原谅我的胸无大志吧。”
刘秀冷哼一声,松开我脚踝的同时,刘仲也放了手。
“不好意思……”刘仲回头对我抱歉地说。
“为什么要跟他道歉,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胸无大志呢?”我忿忿地说,“你知不知道,其实如果你不出来劝阻,我未必就一定会输给他啊!”
“我知道。”他又笑了,轻轻拿手抚摸我的头发,“可我不想看到你受伤……”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凑在我耳边低声说,“别惹他,他发起狂来可是头蛮不讲理的疯牛。”
我噗哧一笑,转念又觉得蛮不服气的。刘仲的这种态度,看来还是不相信我能赢得了刘秀。
“文叔!”刘秀在边上嚷嚷,“你问问她,她是哪家的女子,倒也真挺能打的!”
刘仲的手掌仍搁在我的头顶,我的身体缩水后,现在大概只有一米五五的样子,他却起码在一米七五以上,所以站在一块儿的时候,只能仰望于他,目光接触到他未留髭须、整洁白净的下巴时,我的脸却不自觉地烧了起来。
这算什么嘛,我的实际年龄明明和他差不多大。
“我知道,”刘仲笑着说,“她是阴姬!”
刘秀正低头佩剑,听到这话,不禁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鬼叫道:“哪个阴姬?别告诉我她是阴丽华?!”
刘仲含笑点头。
我也是一愣,看着那张温润如玉般的笑脸,不禁迷惘起来。他为什么认识我?连刘秀都没认出我来,为什么他反而认得我?
胳膊上猛地一紧,懵懵懂懂间有个声音叫道:“姐姐,赶紧走啦!”阴就不顾一切地将我从刘仲手下拖了出来,将我推上马车,“我完了,回家大哥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姐姐啊,我被你害死了。大哥不喜欢刘秀,你为什么还要跟他那么亲密?甚至还为了他跟那不要命的刘伯升打架,你疯了你……”
我被他推到车厢里侧,不满地甩开他的手:“啰唆什么,不满意刚才你怎么不出来制止?我看你八成是躲在车里吓得尿裤子了吧?”
“姐——”阴就气得跳脚,吼道,“你真的是我姐吗?”
“我不是你姐,我没你那么胆小窝囊的弟弟!”我不客气地损他。
“啊——”他尖叫着恨不能拿头撞壁板,“你直接杀了我吧,你现在不杀我,大哥也会杀了我!”
我吃吃地笑了起来,马车晃悠悠地起步,没走多远,车外忽然有人轻轻拍打外壁:“阴姑娘!”
是刘仲的声音。
我急忙撩开帘子:“我要回家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他追着车子小跑,笑道:“这个送你。”他递过一把东西,牢牢塞到我手里,“阴姬,后会有期!”
我点点头,放下帘子,忽然有点恋恋不舍起来。
“这是什么?”我拿着手上的麦穗晃了晃,金灿灿的饱满嘉穗,是他刚从田里收割上来的吗?
“秀出班行!”阴就在边上轻轻叹了口气,“这刘秀长得倒也是一表人才……”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麦穗,嘟哝说,“传闻刘秀出生那年,风调雨顺,收成极好,田里甚至长出一株九穗连茎的谷子,他父亲于是取‘秀出班行’之意,取名‘刘秀’。”
“哦。”我不大感兴趣刘秀的八卦,只是好奇刘仲送我麦穗的用意,难道是借喻我和刘秀之间……思及此,我恶狠狠地将谷穗放在掌心用力揉搓,眨眼间谷粒一颗颗地滚落,“哼,刘秀这个混蛋!”
“姐,你干什么?好不容易刘秀肯答理你,而且还送你东西,你怎么就舍得把它毁了呢?”
“什么刘秀送的,这明明是刘仲送的!送我的东西,我爱怎样就怎样!”
“哪有刘仲?刚才只刘家老大、老三两兄弟在,我怎么没看到有刘仲?”
“你眼睛瞎了,他……”我猛地住嘴,有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刚才……那个,文叔……”
“刘秀排行老三,所以字文叔!姐,这些你不是应该比我还熟吗?”
一阵头晕目眩,我撑着额头,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知道古人兄弟间习惯按“伯、仲、叔、季”的次序来排名,可是……我刚才怎么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呢?
原来,那个温文有礼、温润如玉的男人才是刘秀。
我为自己摆出这么大一个乌龙而臊得面红耳赤:“那个……那个跟我比武的人到底是哪根葱?”
“什么葱啊,他就是刘伯升啊!蔡阳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刘家老大刘縯刘伯升!”阴就一脸的倾慕,“你别说,他真的很厉害呢,上次你被绑,也全亏了由他出面……此人好侠养士,当真有当年高祖之风呢。”
我痛苦地呻吟一声,把脸蒙在臂弯里:“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啦!管他什么刘縯、刘秀,刘伯升还是刘文叔,我统统不认识啦!”
“姐……”
我遽然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们今天有到蔡阳来吗?我们一直没离开过淯阳对不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我从齿缝中森冷地挤出一句,“今天的事你要敢泄露半句,我就拿刀剁碎了你!”
阴就颤颤地打了个哆嗦:“诺。”
我脸色稍霁,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这才乖,就儿真是我的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