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马匹轰然倒地的瞬间,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正欲上前探视,突然白茫茫的积雪中有人破雪而出,迎面一剑劈来。
我大喝一声,沉步退后,避开那一剑的锋利,抬脚一个侧踢,踢中那人持剑的上臂。不等对方喘息,我凌空一个翻身,又是一脚踹中那人胸口,将他踢得连退三四步。
簌簌的雪粒吹拂在我脸上,那人手持长剑,呼呼喘气:“为何手下留情?”
我将长剑归鞘,冷笑:“想必你刚才也看到了,在我身后藏着一百名死士,只要我动动小手指,那匹马的下场就是你的……”
那人冷哼,显得十分不屑,我瞧不清他的长相,只是觉得声音耳熟。
“先去瞧瞧你的同伴吧。”我返身上马。
“可是你使计派人引我们的人去小长安的?你是谁?”
我哈哈一笑:“反正不会是你们的敌人。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知难而退,别来南阳找麻烦。放眼天下,有多少疆土值得你们去挥血洒汗,何必纠结于一个小小的南阳?”
纵身上马,我居高临下地睥睨,“今天这一战,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下次,可绝对不会这般手下留情了。”
我勒缰夹着马腹,嘴唇撮起,正欲打呼哨招呼人家撤退,倏地一侧奔来三四骑快马,有人迎风高喊:“请留步!”
我转过头来,当先那人一径奔近,方才与我交过手的男子低呼:“朱将军。”
那人顾不得理会,只是急匆匆地纵马奔向我:“阴……请留步。”
“小人阴戟!”我在马上略一抱拳,微微含笑,“朱将军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朱祜,算起来他不仅仅是刘秀昔日同窗,还是我和刘秀的大媒。
“阴姬……公子,你当真在此……”他百感交集地看着我,风雪呼呼地刮在他脸上,“公子乃明理之人,还是……莫要为难祜,请随祜回雒阳去吧。”
“朱将军何出此言?真是折煞小人了。”我懒得与他多费唇舌,他们这些念过书的文武全才,和他们之乎者也地做口舌之争,我终是落于下风。
在我的概念里,与其跟他们文斗,不如武斗。
“阴戟?你是阴戟!”方才与我交手的人也冲了上来,脚踩得积雪嘎吱响,“你可就是当年河北蓟县,曾在陛下帐前做过护军的那个小子?”
我身子一震,思绪仿佛在那个瞬间被拉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好个阴戟,我寻你多年未果,你如何却是反了陛下,做了乱贼?”那人沉声走近,雪粒子簌簌地落在他的甲胄上,雪亮得刺眼。
我眯起眼,“哦”了声,有些惊讶道:“原来是你啊——耿伯昭!”
能挨住我两脚却仍像个没事人似的,大概也只有他了,难怪方才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朱祜下马欲拜,我勒马退开,隐含斥责之意:“朱将军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才是。”很显然,这些人虽然同样都是刘秀的心腹爱将,却也并非人人都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朱祜尴尬地僵在雪地里,进退两难。
我见之不忍,不由心软道:“方才见有人坠马,可曾受伤?”
我问的极轻,朱祜心领神会,交代身边小兵几句,没多久便有了结果。
“落马者乃是贾复……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贾复?怎会偏偏是他!
听闻贾复此人性子烈,脾气燥,且心眼也不够大。前几个月他的部将在颍川滥杀当地无辜百姓,结果被颍川郡太守寇恂逮了个正着,不只下了牢,最后甚至判了个斩首示众。贾复认定此乃奇耻大辱,与寇恂翻脸,班师回朝之际路过颍川郡,若非寇恂为人大度机智,两人早刀戈相向。此二人两虎相斗之事传遍朝野,最后竟还是靠刘秀出面,才勉强将两人恩怨化解。
我蹙眉不语,真是没想到会伤了贾复,结下这个梁子。虽说只是小伤无大碍,但……总觉得隐隐不安。
“公子。”尉迟峻悄悄靠近我,压低声道:“堵阳之危解矣。”
我默然颔首:“下令退兵吧。”
我欲走,朱祜却是执著地追了上来:“公子,请三思。”
“战场之上实在不适宜谈这些呀。”我失笑,驾马甩下朱祜,飒然绝尘而去。
辞官
朱祜真是个固执且奇怪的人,那天明明已经放他们安然归去,偏偏他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说是甘愿当俘虏,随后手无寸铁地他跟着我回了淯阳。
我很想轰他走人,可是一想到他甘愿留在淯阳充当人质,令岑彭等人有所忌讳,不敢再随便发动进攻,反倒省去了我许多气力。
朱祜虽说是俘虏,但是待遇却比客人还要优渥,每日三餐,基本上是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时间久了,甚至连看守都省去了,任他在邓奉家内院自由活动。
晨昏定省,这是朱祜反馈于我的谢礼。只要一逮到空暇,他便会坐到我面前,趁着我看书简或者写书函的罅隙,不紧不慢地念叨着刘秀的种种往事给我知晓。
朱祜前往河北投奔刘秀的时间,正是我离开他之后没多久。我走之后,当时恰是朱祜顶了我的护军一职,代替我日夜守护在刘秀身侧。
“臣还记得……当年陛下在河北四处亡命奔顾,灭王郎,破铜马……更始帝敕封萧王,实则却是要行罢兵之策……邯郸宫温明殿看似乃是萧王行宫,可殿中却常常只住着郭王妃一人……”
我搁下笔,淡淡地提醒:“现在该改口称郭皇后了。”
“嗯哼。”他清了清嗓子,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往下说,“郭王妃有孕,陛下却仍是奔波在外,行军过邯郸之时,军士劝其回宫探视,他却只是微笑不语。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陛下……”
我故意用竹简敲打桌案,鼻子里大声哼起了歌儿。
朱祜置若罔闻:“陛下在河北之时,常常念起阴王后……”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的本事足以媲美《大话西游》里面的唐僧,我要是孙悟空,肯定一巴掌拍死他。
“阴贵人——”见我要走,朱祜突然挺直脊背,长跪而起,“贵人难道不想知道陛下为何遣我等前来南阳么?”
我抿了抿唇,终于按捺住性子,转头:“说来听听。”
他微微一笑,不曾直捣主题,反而又绕起弯子:“臣,可是陛下与贵人的大媒呢。”
眼圈莫名一红,婚宴上与刘秀携手敬谢媒酒的一幕,电光石火般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陛下的媒人何止朱将军你一个。”我嗤然冷笑。
“可刘伯先已经故去了。”
我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讷讷地问:“谁?”
“刘伯先——昌成侯刘植!”
脑袋一阵眩晕,呼吸无端端地急促起来,我连忙伸手扶住门框。
朱祜欷歔:“昔日的老臣一个个都……先是槐里侯万脩,紧接着又是栎阳侯景丹……”
“万脩?!什么时候?”我几乎是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贵人不知么?邓奉将大司马赶出南阳,大军撤退之时,槐里侯身染重病,病殁于军中。”
“万脩死在军中?你是说……万脩当时在吴汉军中?”
“槐里侯万脩是跟着扬化将军坚镡一起授命征伐宛城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像是被狠狠击中,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片刻,疼痛稍减,我捂着胸口,呵呵大笑:“你的意思是怪我带人将吴汉赶出南阳,以至于累得万脩病死军中?陛下……也是这般想法,所以……”
“阴贵人多虑了。”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贵人难道忘了,祜乃南阳人氏,陛下亦是。易地而处,若是亲眼目睹乡亲惨遭蹂躏荼毒,换作祜,也许也似邓奉一般,会忍不住挺身而出,愤而抗击。”
愤慨之气稍平,我笑看朱祜,发现自己实在是心软兼耳根软的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要对方软着声来跟我说话,我都没办法动怒生气。
忽而想起了那个最能抓住我的这个弱点,犹如水克火一般,死死地将我的金刚钻化作了绕指柔的人。
我总是这样拿他没办法。
不是么?
是年末,三辅饥馑扩大,实在没有食物可供果腹,便有人耐不住饥饿开始将屠刀伸向同胞。人杀人,人吃人,一时间城廓皆空,白骨遍地,不是被饿死,便是被人杀食。苟延残喘下的百姓,为求自保,纷纷兴筑营寨。赤眉军那伙强盗抢不到东西,只得再度放弃一片荒芜的长安,带着最后所剩的二十余万人向东撤退。
刘秀急派破奸将军侯进等人,驻防新安,又将建威大将军耿弇等人从南阳抽调至宜阳驻防,堵截赤眉退路。如果赤眉军向东退走,则宜阳军队往新安会合堵截,如果往南,则新安的军队往宜阳会合。
冯异引兵西进,所到之处皆布威信,地方豪强闻风而降,进至华阴,与东进的赤眉军狭路相逢,两军相持六十余日,交战数十次。
建武三年,正月初六,建武帝刘秀拜冯异为征西大将军,全面指挥与赤眉军的作战。然而邓禹却不甘受制冯异,二人在军中意见始终不合,结果不仅邓禹率兵失利,就连冯异救援也频频受挫。最为惨烈的一仗,邓禹败溃仅剩二十四骑逃回宜阳,冯异甚至在战场上丢了战马,徒步逃回溪坂的营地。
二月,一败涂地的邓禹缴回大司徒,乃至梁侯的侯爵绶印,上疏辞官。刘秀下诏,准了邓禹的辞官奏疏,却仍是留了梁侯爵秩。
这样的结果,让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在三辅冒失激进之人是我所认识的邓禹,他一向是个骄傲的人,有才能,有抱负,然而现在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个赌气任性的孩子。难道他最终要的,就是刘秀的一道罢免诏吗?
刘秀四面受敌,忙得焦头烂额,邓禹的失职令他在西线的损失不小。邓禹辞去大司徒之职后,西线的事宜全权由冯异接手,兵权集中后的冯异,放开手脚,施计命士兵换上与赤眉军相同的装束,将眉毛也染成红色,沿路设伏。赤眉军果然中计,一场敌我难分的乱战之下,汉军大破赤眉,掳获俘虏将近八万余人。
二月十七,刘秀率军亲征,在宜阳布控,伏击赤眉残部。赤眉军早被冯异追剿得精疲力竭,兵无斗志。建武帝御驾亲征,大军突至,赤眉军震惊之余不知所措。最后派出刘恭觐见刘秀,乞求投降。
二月十九,赤眉建世汉朝皇帝刘盆子,以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余名官吏,袒臂归降。刘盆子献出了传国玉玺以及高祖斩蛇剑。
困扰建武汉朝的心腹大患终于除去了,刘秀并未诛杀建世帝刘盆子,受降翌日便匆匆由宜阳赶回雒阳。
关于赤眉军归降的事传到我耳朵里时,已经是闰二月下旬,当时一并传回南阳的消息,还有逃亡湖陵的汉帝刘永,封了董宪为海西王,张步为齐王。
刘秀虽然解除了赤眉军的大患,然而北有渔阳彭宠,南有梁国、楚国的豪强集团。眼看张步的势力逐步扩大,独霸齐国故地,占据了城阳郡、琅邪郡、高密郡、胶东郡、东莱郡、北海郡、齐郡、千乘郡、济南郡、平原郡、泰山郡、甾川郡,共计十二个郡国。
于是,刚刚从宜阳赶回雒阳的刘秀,又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奔向怀县。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不扣押朱祜,也大可不必担心刘秀还有精力与我周旋,趁他忙得脚不离地的罅隙,我却在淯阳优哉游哉地享受起我的清平世界。
除了日常操练士兵之外,闲暇时我便游山玩水,南阳郡内的县乡无一不是我小时曾经玩乐过的天堂,如今故地重游,令我感觉时光仿佛重又回到了十年前。
“……纷吾去此旧都兮,騑迟迟以历兹。遂舒节以远逝兮,指安定以为期。涉长路之绵绵兮,远纡回以樛流。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庙之不修。释余马于彭阳兮,且弭节而自思。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
泛舟沘水,碧波荡漾,我叫了声:“停。”船夫停止摇橹,水浪啪啪地拍打在船舷上,我左右观望,侧耳倾听。
那个清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又响了起来:“……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呆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于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曀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愬?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
声音透着耳熟,我一阵儿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下里再也听不到那朗朗诵赋之声时,身后的阴就轻轻推了我一把:“为何要停船?”
我怔怔地不答,思绪仍沉浸在刚才那首赋词之中,没有完全拔离。
阴就笑道:“莫不是姐姐想在此钓鱼?”
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立在船首、负责警卫的尉迟峻:“子山,庄子陵现在何处?可是仍留在下博?”
尉迟峻愣忡片刻后答:“不清楚。若姑娘想知道,小人回去后便派人寻访庄公子。”
我面带狐疑地摇了摇头,刚才的吟赋之人出口不俗,竟让我一时间想起那位酷爱垂钓、不喜俗务的孤傲男子庄遵来。
招呼船夫继续摇橹划船,我沉吟片刻,扭头问阴就:“刚才有人吟赋,你可曾听到?”
“啊,姐姐是为了这个停船?自然是听到的,那是班叔皮作的《北征赋》,据闻此人文采出众,才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是满腹经纶,颇有才学。”
我对那个班叔皮不感兴趣,是以任由阴就吹嘘得天花乱坠,始终未置一词。
尉迟峻则不然,见阴就赞不绝口,不由好奇地询问:“此人果有如此才学?可知现在何处?”
“此人姓班名彪,叔皮乃是其字,扶风安陵人氏。班彪本在长安求学,三辅大乱之时,离开了长安,前往天水郡投奔了隗嚣。《北征赋》正是他北上途中所作……若说其才学,以他这样的年纪,当世之中,大抵只有梁侯邓仲华可与其相较了……”
邓仲华……
我倏地弹跳而起,因为起身的动作太急太猛,船身一阵摇晃,站在船头的尉迟峻险些把持不稳而栽进水里。
“邓禹……”我哆嗦着双唇,心潮澎湃,“是他……竟是他……靠岸!马上给我把船划到岸边去。”
“姐……”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