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存实验(王晋康自选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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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存实验(1)

【第一章】

若博妈妈说今天——2000年4月1日是我们大伙儿的10岁生日,今天不用到天房外去做生存实验,也不用学习,就在家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伙伴们高兴极了,齐声尖叫着四散跑开。我发觉若博妈妈笑了,不是她的铁面孔在笑,是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纹一闪就没有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

天房里有60个孩子。我叫王丽英,若博妈妈叫我小英子,伙伴们都叫我英子姐。还有白皮肤的乔治,黑皮肤的萨布里,红脸蛋的索朗丹增,黄皮肤的大川良子,鹰钩鼻的优素福,金发的娜塔莎……我是老大,是所有人的姐姐,不过我比最小的孔茨也只大了一小时。很容易推算出来,我们是间隔一分钟,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若博妈妈是所有人的妈妈,可她常说她不是真正的妈妈。真正的妈妈是肉作的身体,像我们每个人一样,不是像她这种坚硬冰凉的铁身体。真正的妈妈胸前有一对“妈妈”,正规的说法是乳房,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儿都是吃奶汁长大的。你说这有多稀奇,我们都没吃过奶汁,也许吃过但忘了。我们现在每天吃“玛纳”,圆圆的,有拳头那么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颗,由若博妈妈发给我们。

还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若博妈妈说我们中的女孩子(就是没有长鸡鸡的孩子)长大了都会作妈妈,肚子里会怀上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会变大,会流出奶汁,10个月后孩子生出来,就喝这些奶汁。这真是怪极了,小孩子怎么会钻到肚子里呢?小豆豆又怎么会变大呢?从那时起,女孩子们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长大没长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在里边说话。不过若博妈妈叫我们放心,她说这都是长大后才会出现的事。

还有男孩子呢?他们也会生孩子吗?若博妈妈说不会,他们肚子里不会生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会变大。不过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所以他们被叫作“爸爸”。可是,为什么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呢?若博妈妈说你们长大后就知道了,到15岁后就知道了。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记住男人女人要结婚,结婚后女人生小孩,用“妈妈”喂他长大;小孩长大还要结婚,再生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齐声喊:记住了!孔茨又问了一个怪问题:若博妈妈,你说男孩胸前的小豆豆不会长大,不会流出奶汁,那我们干嘛长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费嘛。这下把若博妈妈问愣了,她摇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的资料库中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若博妈妈什么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被问住,所以我们都很佩服孔茨。

不过只有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若博妈妈,”我轻声问,“那么我们真正的妈妈爸爸呢,我们有爸爸妈妈吗?”

若博妈妈背过身,透过透明墙壁看着很远的地方。“你们当然有。肯定有。他们把你们送到这儿,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来做生存实验。实验完成后他们就会接你们回去,回到被称作‘故土’的地方。那儿有汽车(会在地上跑的房子),有电视机(小人在里边唱歌跳舞的匣子),有香喷喷的鲜花,有数不清的好东西。所以,咱们一块儿努力,早点把生存实验做完吧。”

我们住在天房里,一个巨大透明的圆形罩子从天上罩下来,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屋顶。屋顶是圆锥形,太高,看不清楚,可是能感觉到它。因为只有白色的云朵才能飘到尖顶的中央,如果是会下雨的黑云,最多只能爬到尖顶的周边。这时可有趣啦,黑沉沉的云层从四周挤着屋顶,只有中央部分仍是透明的蓝天和轻飘飘的白云,只是屋顶变得很小。下雨了,汹涌的水流从屋顶边缘流下来,再顺着直立的墙壁向下流,就像是挂了一圈水帘。但屋顶仍是阳光明媚。

天房里罩着一座孤山,一个眼睛形状的湖泊,我们叫它眼睛湖,其他地方是茂密的草地。山上只有松树,几乎贴着地皮生长,树干纤细扭曲,非常坚硬,枝干上挂着小小的松果。老鼠在树网下钻来钻去,有时也爬到枝干上摘松果,用圆圆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你。湖里只有一种鱼,指头那么长,圆圆的身子,我们叫它白条儿鱼。若博妈妈说,在我们刚生下来时,天房里有很多树,很多动物,包括天上飞的几十种小鸟,都是和你们一块儿从“故土”带来的。可是两年之间它们都死光了,如今只剩下地皮松、节节草、老鼠、竹节蛇、白条儿鱼、屎克郎等寥寥几种生命。我们感到很可惜,特别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飞的鸟儿,它们怎么能在天上飞呢?那多自在呀,我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出鸟在天上飞的景象。萨布里和索朗丹增至今不相信这件事,他们说一定是若博妈妈逗我们玩的——可若博妈妈从没说过谎话。那么一定是若博妈妈看花眼了,把天上飘的树叶什么的看成活物了。

他俩还争辩说,天房外的树林里也没有会飞的东西呀。我说,天房内外的动植物是完全不同的,这你早就知道嘛。天房外有——可是,等等再说它们吧,若博妈妈不是让我们尽情玩儿吗?咱们抓紧时间玩吧。

若博妈妈说,小英子,你带大伙儿玩,我要回控制室了。控制室是天房里唯一的房子,妈妈很少让我们进去。她在那里给我们做玛纳,还管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是干什么“生态封闭循环”用的。但她从不给我们讲这些机器,她说你们用不着知道,你们根本用不着它们。对了,若博妈妈最爱坐在控制室的后窗,用一架单筒望远镜看星星,看得可入迷了。可是,她看到什么,从不讲给我们听。

孩子们自动分成几拨,索朗丹增带一拨儿,他们要到山上逮老鼠,烤老鼠肉吃。萨布里带一拨儿,他们要到湖里游泳,逮白条儿鱼吃。玛纳很好吃,可是每天吃每天吃也吃腻了,有时我们就摘松果、逮老鼠和竹节蛇,换换口味。我和大川良子带一拨儿,有男孩有女孩。我提议今天还是捉迷藏吧,大家都同意了。这时有人喊我,是乔治,正向我跑来,他的那拨儿人站成一排等着。

大川良子附在我耳边说:他肯定又找咱们玩土人打仗,别答应他!乔治在我面前站住,讨好地笑着:“英子姐,咱们还玩土人打仗吧,行不?要不,给你多分几个人,让你赢一次,行不?”

我摇头拒绝了:“不,我们今天不玩土人打仗。”

乔治力气很大,手底下还有几个力气大的男孩,像恰恰、泰森、吉布森等,分拨儿打仗他老赢,我、索朗丹增、萨布里都不愿同他玩打仗。乔治央求我:“英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我总是心软,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无法拒绝。忽然我心中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好,和你玩土人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几个人吧。”乔治高兴了,慷慨地说:“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选吧。”

我笑着说:不用挑你的人,你去准备吧。他兴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担心地悄声说:英子姐,咱们打不过他的,只要一打赢,他又狂啦。

我知道乔治的毛病,不管这会儿他说得多好,一打赢他就狂得没边儿,变着法子折磨俘虏,让你爬着走路,让你当苦力,扒掉你的裙子画黑屁股。偏偏这是游戏规则允许的。我说良子你别担心,今天咱们一定要赢!你先带大伙儿做准备,我去找人。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正要出发,我跑过去喊住他俩:“索朗,萨布里,今天别逮老鼠和捉鱼了,咱们合成一伙儿,跟乔治打仗吧。”两人还有些犹豫,我鼓动他们:“你们和乔治打仗不也老输嘛,今天咱们合起来,一定把他打败,教训教训他!”

两人想想,高兴地答应,我们商量了打仗的方案。这边,良子已带大伙儿做好准备,拾一堆小石子和松果当武器,装在每人的猎袋里。天房里的孩子一向光着上身,腰里围着短裙,短裙后有一个猎袋,装着匕首和火镰(火石、火绒)。玩土人打仗用不着这些两样玩意儿,但若博妈妈一直严厉地要求我们随身携带。乔治和安妮有一次把匕首、火镰弄丢了,若博妈妈甚至用电鞭惩罚他们。电鞭可厉害啦,被它抽一下,就会摔倒在地,浑身抽搐,疼到骨头缝里。乔治那么蛮勇,被抽过一次后,看见电鞭就发抖。若博妈妈总是随身带着电鞭,不过一般不用它。但那次她怒气冲冲地吼道:

“记住这次惩罚的滋味!记住带匕首和火镰!忘了它们,有一天你会送命的!”

我们很害怕,也很纳闷。在天房里生活,我们从没用过匕首和火镰,若博妈妈为什么这样看重它们?不过,不管怎么说,从那次起,再没有人丢失这两样东西。即使再马虎的人,也会时时检查自己的猎袋。

【第二章】

我领着手下来到眼睛湖边,背靠湖岸做好准备。我给大伙儿鼓劲:“不要怕,我已经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败他们。”

按照规则,这边做好准备后,我派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凶恶的土人哪,你们快来吧!”乔治他们怪声叫着跑过来。等他们近到十几步远时,我们的石子和松果像雨点般飞过去,有几个的脑袋被砸中了,哎哟哎哟地喊,可他们非常蛮勇,脚下一点不停。这边几个伙伴开始发慌,我大声喊:别怕,和他们拼!援兵马上就到!大伙儿冲过去,和乔治的手下扭作一团。

乔治没想到这次我们这样拼命,他大声吼着:杀死野人!杀死野人!混战一场后,他的人毕竟有力气,把我们很多人都摔倒了,乔治也把我摔倒,用左肘压着我的胸脯,右手掏出带鞘的匕首压在我的喉咙上,得意地说:

“降不降?降不降?”

按平常的规矩,这时我们该投降了。不投降就会被“杀死”,那么,这一天你不能再参加任何游戏。但我高声喊着:“不投降!”猛地把他掀下去。这时后边一阵凶猛的杀声,索朗丹增和萨布里带领两拨人赶到,俩人收拾一个,很快把他们全降服了。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把乔治摔在地上,用带鞘匕首压着他的喉咙,兴高采烈地喊:

“降不降?降不降?”

乔治从惊呆中醒过神,恼怒地喊:“不算数!你们喊来这么多帮手!”

我笑道:“你不是说不在乎我们人多吗?你说话不算数吗?”

乔治狂怒地甩开索朗和萨布里,从鞘中拔出匕首,恶狠狠地说:“不服,我就是不服!”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也被激怒了,因为游戏中不允许匕首出鞘。他们也拔出匕首,怒冲冲地说:“想耍赖吗?想拼命吗?来吧!”

我忙喊住他们两个,走近乔治,乔治两眼通红,咻咻地喘息着。我柔声说:“乔治,不许耍赖,大伙儿会笑话你的。快投降吧,我们不会扒掉俘虏的裙子,不会给你们画黑屁股。我们只在屁股上轻轻抽一下。”

乔治犹豫一会儿,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脑袋服输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细树枝,让良子在每个俘虏屁股上轻轻抽一下,宣布游戏结束。恰恰、吉布森他们没料到惩罚这样轻,难为情地傻笑着——他们赢时可从没轻饶过俘虏。乔治还在咕哝着:约这么多帮手,我就是不服。不过我们都没理他。

红红的太阳升到头顶,索朗问:下边咱们玩什么?孔茨逗乔治:还玩土人打仗,还是三拨儿收拾一拨儿,行不?乔治恼火地转过身,给他一个脊背。萨布里说:咱们都去逮老鼠,捉来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轻声说:

“我想和乔治、索朗、萨布里和良子到墙边,看看天房外边的世界。你们陪我去吗?”

几个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云把我们的快乐淹没了。我知道黑云里藏着什么:恐惧。我们都害怕到“外边”去,连想都不愿想。可是,从5岁开始,除了生日那天,我们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1分钟,再是2分、3分……现在增加到15分钟。虽然只有15分钟,可那就像100年1000年,我们总觉得,这次出去后就回不来了——的确有3个人没回来,尸体被若博妈妈埋在透明墙壁的外面,后来那些地方长出三株肥壮的大叶树。所以,从五六岁开始,天房的孩子们就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着我们。我说:

“虽说出去过那么多次,但每次都只顾喘气啦,从没认真看外边是什么样子。可是若博妈妈说,每人必须通过外边的生存实验,谁也躲不过的。我想咱们该提前观察一下。”

索朗说:“那就去吧,我们都陪你去。”

从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墙边,快走需两个小时。要赶快走,才能赶在晚饭前回来。我们绕过山脚,地势渐渐平缓,到处是半人高的节节草和芨芨草,偶然可以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比山上的地皮松要高一些,但也只是刚盖过我们的头顶。草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为这儿没有松果吃,偶然见一只立在土坎上,抱着小小的前肢,用红色的小眼睛盯着我们。有时,一条竹节蛇嗖地钻到草丛中。

“墙”到了。

立陡的墙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几乎看不到的高度后慢慢向里倾斜,形成圆锥状屋顶,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红色的阳光顺着透明的屋顶和墙壁流淌,天房内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红光中。但墙壁外面不同,那里是阴森森的世界。

墙外长着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见的是大叶树,粗壮的主干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细,从根部直到树梢都长着硕大的暗绿色叶子。大叶树的空隙中长着暗红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鳞状叶子,它们顺着大叶树蜿蜒,到顶端后就脱离大叶树,高高地昂起脑袋,等到与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结着再往上爬,所以它们总是比大叶树还高。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大叶树的暗绿色中到处昂着暗红色的脑袋。

大叶树和蛇藤也蛮横地挤迫着我们的天房,擦着墙壁或吸附在墙壁上,几乎把墙壁遮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