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介意提供一些口头上的建议,可惜……你们的碳基生命是一种很脆弱的生命,这在宇宙生命中是相当少见的。真的太脆弱啦,比如你们不耐高温,80摄氏度就能使蛋白质凝固;不耐辐射,稍高的辐射就能破坏DNA;不能离开水、食物和空气,几天的缺水、十几天的缺食、尤其是短短几分钟的缺氧就能导致死亡。你们利用植物化学能来间接利用光能,用速度奇慢的神经元来进行思维,都是很低效的办法。我绝非在贬低碳基生命,正相反,我由衷敬佩你们。在我看来,如此脆弱和低效的生命,很可能因为种种意外,如流星撞击、大气成份变化、冰川来临等,而早就夭折了,但地球上的碳基生命竟然延续了40亿年,甚至曾短时间达到第二级文明,实在难能可贵!另一方面,我也很……怜悯你们,坦率说吧,以碳基生命的生命力强度,不可能抵挡得住硅基生命的攻势。因为后者的身体结构远为高效、实用和坚固。两者差别太悬殊了。所以,只要硅虫在地球上一出现,碳基生命的结局其实早已确定了。”
中年男人闷声问:“海水能阻挡这些沙虫吗?到目前为止,它们的势力还未扩展到海洋。我们正考虑全体迁居到海洋中。”
耶安释船长摇头:“不会久的。海洋也有硅基岩石圈,它们很快会进化出适应海洋环境的变种来。”
“太空移民呢?也许这是人类唯一的自救之路。”
“你们可以试试。但我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因疏忽而把沙虫带到新星球,一个也不行!它们能耐受太空旅行的严酷条件,所以即使粘附在飞船外壳上也能偷渡过去。还有,但愿你们落脚的新星球上没有另外一种强悍生命,否则像你们这样脆弱的生命仍然不是对手。不管怎样,你们试试吧,我祝你们好运气。顺便问一点历史事实,我查过你们的文字记载,但记载上似乎有意回避――这些沙虫是从自然界中自然进化出来的,抑或最初是人类设计出来的?”
三个人面色惨然地沉默很久,老者才说:“是因为人类,人类中一个败类。”
“噢,是这样。”
中年男人问:“我能冒昧问一句,您是属于哪种生命?依我们肉眼看来,您也很像是碳基生命啊。”
“啊不,你们看到的这具躯体只是我的替身。这是高级文明中通行的礼貌――进行星际交往时尽量借用对方的形象。其实我也是硅基生命,更准确地说,是硅硫基生命。当然,这个身份绝不会影响到我公平对待地球上的两种生命。”
三个人类代表久久无语,他们看来彻底绝望了。耶安释船长真诚地说:
“你们不必太悲伤。眼下的沙虫们虽然是一些只知吞食和扩张的贪婪家伙,但它们也会按同样的规律向前进化,终有一天会建立文明。依我的经验,那时他们肯定会奉地球碳基生命为先祖,奉人类文明为正统,这是没有疑问的。需要担心的是,在当前这个进化级别,原始沙虫对富硅地表的活化太过彻底,也许十亿年后,当后代的‘沙人’考古学家们想要挖掘人类文化时,地面上已经找到不到任何人类遗迹了。所以,我建议你们建一个‘藏经洞’,把人类文明的重要典籍藏进去,为十亿年后的沙人考古学家备下足够的食粮。然后用富含碲的物质封闭起来,使其免遭沙虫们破坏。这样,人类虽然从肉体上灭亡了,但人类文明仍将在沙人文明中得到延续。”他谦逊地说,“我初来乍到,对人类的心理毕竟了解不深,不知道我所描绘的前景对你们是不是一个安慰。”
三个人类代表不祥地沉默着,年轻女性的泪水也干涸了。最后,老者惨然一笑,朝耶安释船长深深鞠躬:
“谢谢,这对我们是一个安慰,真的是极大的安慰。再见,祝你们在今后的旅途中一路顺风。”
“谢谢,我会牢记你们真挚的祝福。也祝你们好运气。”
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飞船。
“老头子,朱警官今天来过啦,是上午来的。”
钱石佛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报案忘了呢。他们如果再不来,我会直接到公安部去。他们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我?”
蔡玉茹心情复杂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也悄悄看他的头颅。虽然外表上没有异常,但她很清楚丈夫的哪块头骨是镶嵌的人造材料。多半是因为这次手术,造成了丈夫人格的分裂――当然这并非唯一的原因。至少说,手术之前,他意识中的“裂缝”早就存在了。前些天,在警方允许下,她同拘留中的鲁郁通了话。通话中她忍不住失声痛哭,鲁郁劝阿姨不要为他难过,说,能为钱老师做点事,我是很高兴的。其实最苦的不是我,是钱老师啊。老师对沙漠蚯蚓的爱太强烈了,虽然对自己亲手创造的“异类”逐渐产生了惧意,但过于强烈的爱严严地压制着这些惧意。在整整30年中,他的压制很成功,“反面的想法”只能藏在潜意识中,就像蘑菇菌丝休眠在土壤深处。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做了脑部手术,这些潜意识的想法才获得足够的动力,推开“正面的”压制,演变成另一个人格。鲁郁说,从老师白天和晚上两个人格的陡峭断茬,足以看出他心灵中的搏斗是何等惨烈!他才是最苦的人啊。
作为妻子,蔡玉茹知道鲁郁说的都是实情。所以,虽然丈夫的乖僻行径让她“恨得牙痒”,但她理解丈夫。这会儿她温和地说:
“老钱,他们怕你激动,让我慢慢转告你。你对鲁郁的揭发,特别是你提的那个判断标准,警方全都落实了。鲁郁确实采购了大量的碲,并对塔克-克拉沙漠的活化区域进行了大规模喷洒。正是它造成了大面积的沙漠瘟疫。”
“哼,我知道准是他干的,别人想不出这个招数。这个混蛋!”
“鲁郁已经被拘留,对他的审判不日就要开庭。据说,肯定是20年的重刑。”
丈夫面颊的肌肉明显地悸动一下,没有说话。蔡玉茹悄悄观察着,心里有了底。现在是白天,在“这个”钱石佛的意识中,应该对鲁郁充满义愤的。但他并没有对“阴谋家应得的下场”鼓掌叫好,而是表现出了某种类似痛苦或茫然的表情。蔡玉茹继续说下去:
“老钱你不要为鲁郁太难过。据内幕消息说,他的刑期肯定要监外执行,执行期间还会继续担任工程指挥长。”
她一边小心地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丈夫的表情。告诉这些情况颇有些行险――“坏蛋”鲁郁将逃脱惩罚,还会担任原职,从而能继续祸害沙漠蚯蚓,丈夫(白天的他)得知后会不会大发雷霆?但凭着妻子的直觉,她决定告诉他。一句话,她不相信“夜里的他”此刻会完全睡死,一定也在侧耳倾听着这场交谈呢。分裂人格之所以能存在,是基于丈夫刻意维持的两者的隔绝状态。如果能把“另一个他”在白天激醒,让两者正面相遇,两个他就没有继续存在的逻辑基础了。这样干有点行险,但唯有挤破这包脓,丈夫的心灵才能真正安稳。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并没有动怒,沉闷了许久,才(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地咕哝道:
“我怎么会为他难过!这个混蛋。”
蔡玉茹咬咬牙,按照既定计划继续狠挤这包脓:“据说――鲁郁杀死沙漠蚯蚓是受一个隐身人的诱惑,那人给他发了很多匿名邮件,甚至还有科幻小说呢。不过科学界眼下已经取得共识,那个隐身人的担忧其实很正确,很有远见。”
她紧张地等着丈夫的反应。现在,她强使丈夫的两个人格劈面相逢了,结局会是怎样?是同归于尽,还是悄然弥合?她心中并无太大把握。丈夫迅速看她一眼,生气地说:
“我累了,我要去睡觉!”
随即转身离去,也把这个话题撂开了。
从此彻底撂开了。他不再过问鲁郁的事,不再为自己的沙漠蚯蚓担心。夜里也再不梦游,不去电脑上鼓捣,甚至把电脑的开机密码也彻底忘记了。他成了一个患健忘症的退休老人,浑浑噩噩地幸福着,安度晚年。母子俩对这个结局颇为欣喜,当然也有点后怕,有点心酸。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年后,钱石佛安然去世。
【第五章】
此后20年中,犯人鲁郁继续指挥着他对沙漠蚯蚓的剿灭行动。他的行动很成功,更多的沙漠蚯蚓染上瘟疫,中止了生命活动。活化区域停止向外扩展,并逐渐凹陷。看来全歼它们指日可待。
这些低级的、无自主意识的、浑浑噩噩的硅基生命,当然意识不到面临的危险,更不会有哪一个会突然惊醒,振臂高呼,奋起反抗。但人类对“意识”这个概念的理解其实太狭隘,太浅薄,太自以为是。所有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生物,其进化都是随机的,没有目的,没有既定的方向。但众多的生物数量,加上漫长的进化时光,最终能让随机变异沿着“适应环境”的方向前进,使猎豹跑得更快,使老鹰的目光更锐利,使跳蚤的弹跳力更强,使人类的大脑皮层沟回更深……就像是各物种都有一个智慧的“种族之神”,在冥冥中为种群指引着正确的进化方向。群体的无意识,经过“数量”和“时间”的累积和倍乘,就产生了奇异的质变,变成了无影无形的种群智慧。它与人类最珍视的个体智慧虽然不在同一层面,不在同一维度,无法作横向比较,但最终的效果是一样的。
现在,在这些浑浑噩噩的硅虫之上,它的“种族之神”已经被疼痛惊醒,感受到它的大量子民(细胞)在非正常死亡。它知道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应该迅速变异以求生。于是它冷静地揣摩着形势,思考着,开始规划正确的进化方向……
注:费因曼的这篇讲话实际不包含最后一个观点,是作者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