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清楚,要是没有鸽子和其他鸟类的飞翔,天空还是不是那么生动,那么充盈。
纷乱匆忙杂沓的现实中,我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就努力地使自己变成一个闲散的人。只有闲人的时间才会过得漫长,闲人的一生才会过得很缓慢。
做闲人的时候,我喜欢的方式之一就是站在自己的窗口,看楼下奔忙的车流和人流,看一条小河的波光云影和飞来飞去的几只鹭鸟。再远点可以看见一片村落,虽然人们习惯上说是一片古城,但在我看来实在是一片杂乱的村庄,空中横穿的电线网,一片青瓦屋丛中穿插的外表脏兮兮的水泥楼房,实在让人难以将城与古字联系起来。有一片很大的菜地在河滩上,葱、白菜、萝卜、四季豆、莴苣、油菜、青椒、芫荽,老是这么些在不断地轮回,让人感受到一年时节的变换,春荣秋枯。一个轮回让人感觉得好像被一种隐形的巨兽咬去了身上的一块肉,那丢失的便是一年的生命时光。再远些,是青黛色的山,只有在夏日雨洗之后才能看清楚山的本来面目。除此外一年中大多都是灰蒙蒙的,像是整日奔忙的山妇难得有那么一两回的打扮,实际上梳洗打扮出来的山妇跟雨后的青山一样清新靓丽,只是她们一年中忙于生存的红尘奔波,而山则大多忙于抵御越来越严重的环境污染的侵袭。
我不想把思绪扯得太远,要是没有这个窗口,我实在难以站在同样的角度观看世界。虽然住在建筑在山岭顶上的楼房里,但窗外的声音是阻隔不住的,除了往来的车流声,还有烦人的叫卖声音,特别是邻近的河滩好像更便于发泄,所以半夜间都能听到吵架斗殴的声音,有的是男女争斗,有的是为了些什么利益争斗,还有的是为那么一种无形无声的所谓气而争斗。
小河里飞翔的鹭鸟是很清楚这些争斗的,但它不参与,可能是它没有参与那些争斗的理由和武器。就像鸟儿有羽毛才可以飞翔,而我没有羽毛所以我不能飞翔。
但有一天却把我和鸟儿拉到了一起。我刚走近窗口便看见了窗台上有一团灰黑。我的窗台外侧是很窄很窄的一个斜面,因为要拓展室内一侧窗台的空间,所以装窗户时外侧留得太窄,为了防止雨水的渗透,上面贴了瓷砖,而且是一个坡面。那一团灰黑让我一时有些惊恐,有些像斑鸠的颜色,但我们这一带可能有二十年都难以见到斑鸠了。也有些像缩成一团的猫头鹰,我小时候住在山野里,夏天晚上遇到雷雨,猫头鹰和它的窝往往会被震落到地上,而白天的猫头鹰往往是缩成一团毛,除了很近能够看到它那鹰钩的喙有些森严外,全没有让人畏惧的绝招了。我甚至想到是楼上掉下的一团抹布。但这些都不是,我用不着像伍尔芙那样去设想墙上的斑点。毕竟隔了一层玻璃,我可以很近很近地察看。据说玻璃的好处在于可以在暗处看清楚亮处的一切,而明亮处却难以看清暗处。如果是这样,室内看室外就能洞悉一切,室外看室内便模糊一片,那就用不着挂窗帘之类防止室外的隐私偷窥者了。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能看清外面,而外面的东西能否看清我实在没有定准,人往往是自作聪明。
结果是我看清了窗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鸽子,浑身颤抖得很厉害,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兽,但它的眼睛却还是那样温和,像美女未经描画的水眼。我真的不清楚它是否看见了我,但我浑浊的眼确实看清了它。
我不知它是否有了疑问,但我确实是有些疑问的。它蹲在那儿干什么?它是被父母和情人遗弃了,还是受了同伴的挤兑,或是中了人类的暗箭?
我用了所有的智慧来谋划怎样捉住它。我轻轻轻轻地滑动窗扇,它像是没有觉察到。我伸手抓住它的那一瞬间,我的动作是极快的,它也挣扎了一番,但实在是它受了伤,不然我肯定不能够捉住它。
一只受伤的鸽子,我该把它怎么办?小时候我们是不会去捡拾一只受伤的鸟的,更不会捡拾那些已经死亡的鸟,因为那在我们那一带的习俗中应该是不吉利的。而今我将一只受伤的鸟拿进了自己的屋子,我一时实在找不出处理它的办法。不过,我还得仔细观察,原来是一只信鸽,脚上的脚环就是证明,这让我多少有点轻松,毕竟不是一只野鸟,野鸟进屋不吉利是很多地方都有的传说。再看它的身体,原来是它的大腿受到了伤害,有一个很深的洞,是弹洞还是别的什么伤害到的,我不是刑侦专家,我实在分不清楚,但也用不着去分清楚。我只知道鸽子是一个受伤者,想到它应该像人一样很疼很痛的,别的我没有想很多。我应该给它处理一下,这不是我有多高尚善良,而是出于对疼痛的切肤感受。没有什么药物,我想到了我经常头疼时吃的止痛药。找来两片散列痛,研成粉末像洒消炎粉一样洒进鸽子的伤口,我希望用这一种方式来暂时减轻它的疼痛。
接下来,我给它喂了一点清水,不知是不是水中消毒粉的味道太大,它不接受。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我不懂鸟语,我只好给它弄了一点我吃的蔬菜和大米。将鸽子和食物放在窗台里侧,我走开了,因为据说很多鸟儿是不当着人的面进食的,我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它了。
后来,我出门去买了点云南白药,这也是凭我自己的想法,小时候割草受了刀伤,往往会被医生弄一点云南白药。等我回来的时候,鸽子还在窗台上。这会儿它居然没有飞走的意思,我看出来米粒是吃过一点的,它确实伤得不轻,我给它喷上云南白药气雾剂,兴许是药味太大,它紧紧地闭着眼睛。喷过药我又将它放在原处,我想让它静静地躺一会儿,我就走开了。
我得去干自己的事情,随口将遇到鸽子的事情对别人说了,唯有的建议是鸽子肉是很补人的,要求我将它吃掉。我一时觉得人真的是很残忍的。我能吃掉鸽子吗?确实没有想过,但喜欢素食的我确实对很多所谓的肉类补品不感兴趣。等我回去的时候,鸽子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它能够预感到别人建议我将它吃掉,但飞走了也就飞走了,我也没有多少遗憾,更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毕竟鸽子是一种鸟,是鸟儿它就应该飞翔在蓝天。
但过不了一个星期,我还在睡觉的时候,我隐隐听到窗外有啄动玻璃的细小声音,我终于看到了鸽子,它一定是我救助过的那只,因为我记得它的脚环。我没有想惊动它,隔着玻璃与它对视,它始终用它那温柔的眼睛盯着我,头不时地伸动,我注意到它的伤好像已经不见了,那么它是来向我告别吗,它要飞到哪里去呢?对视了很久,它开始在窗台上走动,它的头有节奏地向前一点一点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不知是不是在歌唱和说话。翅膀偶尔扇动一下,像是在舞蹈。在那一瞬我会看到它翅膀下柔和的腋毛,和它的羽毛颜色有较大的反差,我像是突然惊奇地看到了它的隐秘内心。我向它挥挥手,它就一振翅奋力地飞向了天空,盘旋了一圈,消失在云天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我也没有过多地惦念着鸽子。但后来鸽子给我带来的确实是感动了,它像是随时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关注着我,当意外或灾难出现的时候,我都会看到它。二○○七年的夏天,我和妻在成都,有一天中午午休的时候,一只鸽子很响亮地撞上我们在宾馆住的房间阳台上的落地玻璃,我们感到很吃惊,但也没有很在意,鸽子挣扎了一下还是飞走了,可惜我没有看清脚环。后来我当晚回家时发现家里被盗,盗贼是从新安装的天然气管道上爬进来的,我住在五楼,以前离家也没有关窗户,但这次的大意让我损失惨重,凡是能够随手用包装走的首饰和值点钱的东西均被洗劫一空,包括我获得的全国优秀教师的奖品一块手表都被盗走。尽管是深夜两点,但是我还是报了案,公安的结论是发生在前一天晚上的半夜,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但案子破得至今没有任何的回音。我后来才联想到那只鸽子,是不是它远天远地给我报信呢?如果从我所在的地方飞到成都,它一路上不停歇地飞直线可能要用上好几个小时,算起来可能相差不多。如果是那样,它应该是不顾艰辛,不顾路上的陷阱,甚至可以说是将生命置之度外了。
二○○八年四川那场空前的灾难发生之前,鸽子几次来到我的窗前,尽管已经装上了防盗窗,但它还是找到了我的住处,我从脚环能够辨认出它。它在窗台上高贵地漫步,头一伸一伸的,眼里饱含着温情,很有绅士风度。我给它撒了些米粒,它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像是出于礼节,但它冲着我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我实在不懂得鸟语,我不能和它对话,我不知它在说些什么,直到地震发生,我才想到鸽子的徘徊。我从来都不神神鬼鬼地迷信什么,但鸽子的举止让我实在难解,难道它是真的在提醒我?
有一天,一次较大的余震发生前,鸽子又来到了我的窗前,由于那段时间一直都住在屋外的防震棚里,我不知道除了我遇上的这次外,它是否已经多次来过了。但后来我看到在地震最惨烈的地方,有一只小狗每天都去****它那压在废墟下的主人的嘴唇,让主人没有因为脱水而最终得救。我才坚信动物与人是可以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的,尽管有人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动物本能,但我还是坚信只要人友好地对待动物,动物是会知道感激的,很多的动物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忘恩负义。
鸽子是会告诉我一些未知的事情的,我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到鸽子了,我因而感到幸福,因为至少我不会遇上痛苦和不幸。我相信鸽子和它的儿女可能就生活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默默地注意着我的平常而安宁的生活。
世间流传的动物报恩的故事很多,在这之前我不很相信。要说我于鸽子有恩的话,那也仅只是出于一种救生的本能,我幸好没有听从别人的建议,不然鸽子早已在我的肚子里变成了肥料,完成了生命的轮回,更没有这篇短文了。看来人还是温和些好,鸽子其实感激的是我的不残忍。
是否可以说,因为有了鸽子,所以世界才没有变成残忍?
如果是这样,那么,鸽子,飞吧,至少我不会再残忍。
2010年1月23晚~24日凌晨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