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里许多照片没来得及储存进电脑。
柠檬茶,菠萝面包,白色窗纱,逆光的风扇和盆栽,摞满旧小说的书架,折射高光的眼镜架,晨辉在中央教学落地玻璃窗上投下的奇幻光晕等等等等。
还在继续抓拍新的小奇观。
下午三点的教室,光线切着一个锐角漫进来,在木质课桌上描画出窗棂的形状,十字架。
对焦,定格。
在乎着,记录着。一点一滴。
离年级大会开始还差七分钟,几位老师还在台上张罗着移动桌椅。亚弥收到乔绮的短信。
“我在南门等快递,要迟到会儿。帮我占个座,等下我偷偷溜进去。”
亚弥回完“好哒~”就收起了手机。
礼堂里乱糟糟的,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多。亚弥把放在右边座位的单词手册换到左边。
还是觉得不妥,伸长脖子四下张望,锁定了本班方阵最靠近侧门位置上的两个女生。
“佀秔、连娜,跟我和乔绮换一下行不行?她要迟到,一会儿偷偷溜进来,那边离门太远了。”
“可是我想中途溜出……”佀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连娜打断了:“行啊。”
女生冲亚弥弯起眼睛果断地点了点头,丝毫没顾及身边小声嘟囔了一句的朋友。
等到乔绮根据短信指示方位气喘吁吁地钻到亚弥身边,话题自然从“连娜真是个有求必应的好人”展开。
乔绮微怔,翻开座椅。
“刚才用靠门的座位和我们换了。”亚弥补充说。
“哦……”乔绮压着椅子坐下去。
亚弥见自己的感慨没有引起很大反响,有点失望,但注意力很快被乔绮手里的东西转移了:“你又在淘宝上买了什么?”
“新款棒球帽。”乔绮边说边拆包裹,“洋基队的,顺便给你买了个白袜队的。喏--”
“欸?我也有吗?”惊喜,但非常自然地接过来,把身体俯到低于前排椅背的地方,把马尾辫从帽子里顺出来,扶正了帽檐,从下往上转过头,“好看么?”
笑容像温暖的蒸气冒上来。
“很合你的脸型啊。我帮你拍下来吧。”说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便携数码相机。
亚弥很配合地摆出“V”的手势和灿烂表情。
花一样的笑容在画面中央。
焦点移过去。
不易觉察的微澜漾开,形成了一片涟漪。
乔绮按下快门的同时问道:“周五社团活动时间球队有赛事,一起去看吗?”
乔绮是学校棒球队的经理,几乎每周五都泡在球队。
相比起来,连场上有几个垒包都从没搞清过的亚弥对棒球队的兴趣仅仅局限在那么几个好看的男生身上。
明明已经开始显著转暖的天气,骤然降临的冷空气却又把温度拉下好几个刻度。
亚弥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将校服拉链始终只拉到三分之二处,露出里面漂亮的鹅黄色春装衬衫。但很不幸,只两天就感冒了。
女生抽着被纸巾擦红的鼻子,凑近乔绮,用嗡嗡的鼻音哼道:“周五我就不去了。感冒--啊--太难受,球赛又在室外。”
乔绮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包新的纸巾给她,狡黠地笑着用手肘捅捅她:“真的不去吗?9班的某君,会上场哦。”
“谁?”连擤鼻涕的动作都停住了。
乔绮又用胜券在握的语气说得更明白一点:“藤迁会上场。”
过几秒她咬咬牙:“我去!”
经常被来球队“观摩”的女生们簇拥在中间,被各种各样清甜的声音包围着。这样的人,在自己眼里不过是连汗味都很熟悉的亲人般的存在,最多是明白他的帅气长相和亲和力有时可以用来充当球队聚敛人气的王牌,直到……
最好的朋友有一天佯装不经意地提起:“你们球队有个叫许藤迁的男生吧?”
“嗯。”等反问回去“他怎么了”时,却换来欲盖弥彰的答案--“没、没怎么,听他们班的人说他打球很棒。”以及明显变得绯红的脸颊。
才突然察觉到他的不同。
就好像虽然一连几日都刮着大风,天空阴霾,身边的女生个个都因为要风度不要温度而冻得脸色发黄。
但真的一觉醒来看见窗外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白雪皑皑,还是会感到,突然。
乔绮在单元门口踌躇了片刻,“咚咚”的声音从身后黑洞洞的楼梯传来。知道他下楼总是有一跨三步的习惯,女生转头的同时迅速往旁边让了让。
被藤迁发现了,咧嘴笑道:“放心,撞不到你。在这里等我?”
“死开,自恋狂!我是在犹豫要不要回楼上拿伞。”女生摊着手,大大咧咧地耸起一侧肩,“下雪应该撑伞么?”
“欸--居然还在下啊?”男生往外探头看一眼,从书包侧袋抽出折叠伞递给乔绮,“给。临出门我奶奶非要塞过来的。”
“给我岂不是辜负了奶奶的心!”
“奶奶是怕你忘带,真的,她说男孩撑伞太娇气了,让我锻炼意志。”
乔绮知道他贫嘴,笑着推了把他的脑袋,撑开伞说“一起吧”。迫不及待地跳出去,没料到路上的积雪被自行车压实了结成冰,险些滑倒。
幸亏藤迁扶了一下她的手肘。
“看来今天的球赛要取消了啊。”男生仰头看从空中筛下的细密雪花,想了想,提议说,“放学后一起回家吧。风大路滑,你一个人挺不安全的。”
“欸?今天没有约会吗?”
“下大雪还约会?”
笑的时候,露出白牙齿。只有一颗虎牙,在他的右边,在自己的左边。
细心的队友曾经开玩笑说乔绮和藤迁是失散的龙凤胎姐弟。两个人笑起来的神态,眉眼弯着的角度,酒窝的位置,以及小虎牙,都是对称的。
行道上的积雪被踩得发出“咯叽咯叽”的声音。
乔绮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四月飞雪算不上奇迹,你不和女生出去才是奇迹。”
悄无声息中默默滋长的某种存在。
一回首,已经庞大得铺天盖地,模糊了世界的原貌。
中午,亚弥忘带饭卡,用乔绮的卡先买了饭找位置等着,片刻后乔绮端着餐盘在她面前坐下。
亚弥似乎还没从“球赛因大雪取消”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又或者由于失去精神支柱感冒病毒又卷土重来,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下巴抵住左手小臂趴在餐桌上,右手竖着筷子拨弄饭粒,根本没有吃。
“干吗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某君又不是活不过今天。比赛也只不过延期而已。”乔绮帮亚弥从她餐盘中的例菜里挑出她不爱吃的芹菜。
“谁让某君是那种年兽般的生物嘛!平时训练都不怎么能看到他。”亚弥勉强坐直,咬着筷子怨念地问,“为什么他就可以总缺席练习?教练没意见吗?”
“本来就是社团,不像足球队是校队,教练只管指导技术,我只负责外联和后勤。活动都是队员们自觉参加的,你要是把某君归进自觉性很差的范畴里我会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听说上个学期他除了上课时间几乎整天在场地里练习啊。”
“上学期刚刚加入,还有新鲜感,这个学期很多队员都变懒散了。下学期开始,活跃的又变成新加入的高一生。球队总是这样新陈代谢。”
乔绮答到这里,结束了话题。把挑光芹菜的“芹菜炒肉丝”推回亚弥面前:“快吃吧,马上就要冷掉了。”
亚弥象征性地就着菜扒进两口饭,口齿变得含糊:“都怪我太后知后觉,错过了近水楼台的绝佳时机,早知道球队有这种极品美少年,我绝对要每周跟你去社团!”
近水楼台的机会么?
一直都存在。
虽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从没有透露过自己和他的关系如此近,并不止靠棒球队活动这点联系维系着。
一直忍着没说。
心里有杂音。
乔绮家和藤迁的奶奶住对门。父母平时对这位独居老人多有照顾,应了“远亲不如近邻”那句话,老人几次生病都是被乔绮的母亲及时发现送去医院。
身体好的时候,老人会做好吃的端来乔绮家,帮着打扫打扫卫生也是常事。
乔绮和老人也像亲祖孙。
回家忘带钥匙就去敲奶奶的门,奶奶有乔绮家的钥匙,但大部分时间,乔绮会直接在奶奶家写作业直到父母回来。
藤迁的父母离异后各自成家,男生的处境变得尴尬,再加上离学校近的便利条件,于是搬来和奶奶同住,和乔绮成了邻居。
以两家的关系,自然少不了交集。
起初并不是刻意在学校装作不认识。
不同班。
乔绮在学校虽然被评价为非常“女王样”,但有些方面过于“有个性”,并不是作为女生意义上的万人迷。
相反,藤迁无论在什么圈子里都极受欢迎,绯闻女友和暧昧对象一大堆,哥们儿也不少,即使总被奶奶唠叨也从没有一天放学按时回家。
上学放学路上自然也没有同行的可能性。
种种因素相加造成连闺蜜也不知道的这层关系。
互不熟识的表象下,其实藏匿着--
一个说“上周末死哪去了,打电话也不接”,另一个会厚着脸皮嬉皮笑脸地反问:“想我想得这么心急火燎么?”
--这种程度的亲密。
时间久了,总还是会有些蛛丝马迹。
所以说他们,像龙凤胎姐弟。
午休时女生的闲聊涉及到棒球。跑来请教乔绮:“什么叫做‘三杀’啊?”
“简而言之就是一系列连贯防守动作造成对方三名进攻球员同时出局。”乔绮知道这话题是从藤迁身上衍生的。因为藤迁有被队友冠以的称号“三杀王”。
女生们想要了解的绝不是棒球术语。于是乔绮继续补充说:“其实藤迁也只策动过三四次。”
一群女生听了乔绮的话,兴奋和期待的神色顿时有些暗淡。如同因偶像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光辉耀目而略有失望。
“不过他经常策动双杀……这对业余球员来说也很了不起了。三杀在职业比赛中一整个赛季出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哦--是这样啊。”终于集体释怀了。还有个别追问道:“那么叫藤迁‘三杀王’是带点夸张的意思咯?”
乔绮无意识转笔的动作停住了,迟疑两秒,转开目光。
“不完全是。三杀--还有另一层意思。”
乔绮和亚弥所在的3班在四楼,藤迁所在的9班在二楼,由于在教学楼的同侧,平时看不见。
但这天放学后轮到两个女生值日,一起去教学楼对角线的另一端倒垃圾,回来的路上,眼尖的亚弥发现了侧下方男生的身影。
“那是某君吧?”向乔绮求证,声音不知缘何略显情绪低落。
近视的乔绮顺手扶上走廊边缘。
两个模糊的身影像剪纸画,平面的。
男生和女生。
说什么一点也听不清,但明显是开心的气氛,过一会儿,女生伸过手推了下男生的肩。男生退后半步,脸朝外侧过来。
微眯起眼睛。
看清了,是张笑颜。
又说俏皮话了吧?
又对人毫无保留地伸出援手了吧?
比如大雪天塞过来的雨伞,伸出扶住快摔倒的女生的手,以及仰着头说“风大路滑,你一个人挺不安全的”。
只有最熟悉的人才会习以为常,而别人,都会受宠若惊。
乔绮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朋友,幸好,那种失落的神色已经不存在了。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