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押解的狱卒将丁千乐送到一辆马车前,跟坐在车前的驾车人打了声招呼便走了,留下丁千乐独自一人站在马车前。
她现在这个情况……算是保外就医么?
丁千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有点头疼,就在这么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她穿越时空、当过乞丐、还坐过牢……这人生经历是不是太过丰富了一点点啊,也要稍微考虑一下她的承受能力啊。
左右看了看,她纠结是不是要趁这个机会越狱。可是,这里距离刑部大牢太近,逃跑的话会不会风险太大?大牢里地狱般的景象如今想来还让她头皮发麻,那样巨大的心理障碍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消除的。
就在丁千乐犹豫不决的当口,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了,长着一张书生脸的周郎中探出头来,温柔道:“上车吧。”
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丁千乐当下决定先上车再说,反正在他车里逃跑总比在刑部大牢逃跑要容易得多。这么一想,她安心地上了车。
刚刚坐定,马车便开始行驶了,丁千乐有些紧张地偷偷看了周郎中一眼,却见他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可是,他放在膝上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丁千乐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再细细一看,才肯定没有看错。鉴于好奇害死猫的真理,带着一肚子的疑惑,丁千乐选择了闭嘴。
“平叔,去北坊区二号街。”处于老僧入定状态的周郎中却是突然开口。
北坊区?!
丁千乐猛地瞪大眼睛看向周郎中,北坊区不是阿九住的无人区么?他去那里干什么?
“是,少爷。”驾车人却是丝毫没有惊讶的感觉,只是以极其平板的声音应了一声,马车的行驶速度便骤然快了起来,突如其来的颠簸产生的惯性差点让丁千乐直接撞进坐在她对面的周郎中怀里,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她忍不住又看向周郎中。
周郎中却始终没有再开口,连正眼都没有看她一下,车内一时安静得有些令人不安。
丁千乐万分庆幸刚刚稳住了身子,要是直接撞进他怀里,就冲她几天没洗澡的德性和味道,保不准立刻就被撵下车了。
从刑部大牢到北坊区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沿街各种嘈杂的声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嬉戏声不绝于耳,相比之下,马车内却是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渐渐的,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马蹄声和驾车人平叔的呼喝声,丁千乐知道这应该是已经接近北坊区了。但这诡异的安静却一直持续到马车停下。
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丁千乐四下看了看,她此时所站的位置,是条极其宽阔的大街。大街两侧都是民居,虽然多是高楼,但也是一片破败颓废的景象,地上青石板的间隙里也冒出了一丛丛的野草,只有那些飞檐翘角的建筑隐约可以瞧见昔日的繁华。而此时,整条大街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平叔,后面有人跟着么?”周郎中随后下了车,问。
“没有,老奴一路都很小心。”驾车人平叔回答。
周郎中点点头,没有看丁千乐,只淡淡说了一句:“跟我来。”
见丁千乐还在原地左顾右顾,一旁的平叔皱了皱眉:“少爷叫你呢。”
“啊?我?”丁千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看了一眼周郎中,却见他已经率先走向一间民居,只留了个背影给她,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他在叫我嘛。”
那厢,周郎中已经伸手推开了那扇长满了青苔的门板,丁千乐好奇地仰头看了一眼,门上挂着一块已经掉了漆的招牌:木微堂。
摸了摸鼻子,丁千乐跟了上去。
丁千乐以为房间久无人住一定透着股发霉的味道,所以一踏进门槛,便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口鼻。
可是屋子里的情形却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意外的干净整洁,像是经常有人来收拾整理一般。愣愣地放下手,丁千乐有些回不过神来。
周郎中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把她撂一边,回头对平叔道:“平叔,你回去让许大哥暂时把医馆关闭,你也不要回来了,和许大哥去西坊区九号街的白氏米铺报我名字找白洛,他会安排好你们的。”
“少爷,您这是……”平叔一脸错愕的表情。
丁千乐也是一脸的错愕,她没听错吧……白洛?他说的是黑衣卫副指挥使白洛?他们有交情?
“别说了,趁宵禁时间没到,赶紧走吧。”周郎中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一副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样子。
“少爷,恕老奴难以从命。”平叔扑通一声跪下,板着脸道,“老奴答应过夫人会守着少爷的。”
“我的话不好使?”周郎中冷下了脸,“那你尽管留下。”
说完,他也不管平叔了,只是背过身去再不吭气。
气氛立刻变得很僵,一旁的丁千乐看得直皱眉,扭头看看一脸皱纹的平叔,再看看细皮嫩肉的周郎中,这么对老人家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还让老人家下跪,也不怕天打雷劈。
正在丁千乐打算义正词严地对其加以深刻教育,弘扬一下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时,平叔却已经满脸痛楚地磕了个头,颤巍巍地道:“老奴……遵命,少爷保重。”说完,起身走了。
丁千乐目瞪口呆。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周郎中转过身,看着平叔的背影,神情倒是有些歉疚的样子。
见他这副表情,丁千乐对他的印象稍稍改观了些。
周郎中自门口收回目光的时候,正好看到丁千乐张着嘴巴的呆样,不由得拢了拢眉头道:“虽然简陋了一点,但你先在这里住下吧。”
“那个……”丁千乐摸了摸头,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比如说……为什么要说她得了天花?明明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啊?为什么要带她来无人区?是为了隔离吗?而且刚刚听他跟平叔交代的那些事情,倒像是他即将要面对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什么都不了解,就敢贸贸然回来?”见丁千乐一脸迷茫的样子,周郎中冷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仿佛结了霜一样。
“啊?”丁千乐张大嘴巴,一脸的傻样。
“赫连姑娘,这种时候不适宜开玩笑。”见她一副完全不在状况中的表情,周郎中的脸越发的冷了。
“……你认错人了吧。”丁千乐心里直打鼓。
“在下认错人没什么,只希望黑衣卫也把人给认错了。”周郎中冷笑。
这句意义不明的话让丁千乐惊出了一身冷汗,阿九说的那些八卦,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帐篷的冰块脸男人,还有那个要杀她的面具男夜桑……
那么多巧合联系在一起,就算她想骗自己一切只是巧合也有点困难。该不会她真的和那个倒霉的银月巫女赫连千乐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吧……
“既然你不是赫连姑娘,在下也无谓为你担这个风险,还是将你送回刑部等候黑衣卫审查吧。”见丁千乐迟迟不吱声,周郎中淡淡说着,拂袖便要出门。
“等……等一下!”丁千乐吓得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周郎中低头看了一眼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手,停下了脚步。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赫连姑娘?”丁千乐咬咬唇,犹豫了一下,用了个比较保险的说法。
万一他是黑衣卫用来试探她的,可怎么办啊?
周郎中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丁千乐,他的眼睛里,是失望。
……在下周赏,算上天牢最后一面,已是第十五次见到姑娘了,姑娘对在下……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么?
当然,这句话他只是默默放在了心底,并没有说出来。
“在下周赏,赫连姑娘对在下有过救命之恩。”看着丁千乐,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
丁千乐没有错过他眼中那丝一闪而逝的失望,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眼神时,她的心里隐隐酸痛了一下。
“对不起……”下意识地,丁千乐道歉。
周赏一时怔住,丁千乐自己也怔住了,莫名其妙的她道什么歉啊?
“……其实,我的名字叫丁千乐。”十分奇怪的,丁千乐立刻就相信了他,虽然明知道他和白洛有交情,可是她没有再犹豫,决定还是诚实相告,“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北莽国,准确来说,我对于这个时空没有任何的记忆,但是就在几天前,一个奇怪的冰块脸男人到我生存的时空找我,说他是赫连府的管家连进,奉他们家主之命要迎我回府,当时我没有相信他……就逃走了……”摸了摸鼻子,丁千乐自觉地跳过了那一段,“后来在回家途中遇了一个要杀我的面具男……”再次摸了摸鼻子,丁千乐又跳过了这一段,“再后来我被陨石砸中,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个时空了。”
说完,她眼巴巴地看着周赏,既然这个时空连妖族和半妖都可以有,那么穿越时空这种应该算是小case,不至于被绑在火上当妖怪烧吧?
丁千乐所说的这段话让周赏消化了很久。首先,她说她叫丁千乐,是因为被逐出了赫连家所以才会下意识忘记那个充满着痛苦和羁绊的姓氏吗?这个念头让周赏感觉自己的心口有点疼。然后,她说赫连府的管家已经奉了赫连珈月之命要迎她回府,赫连珈月那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还有那个神秘的面具男……又是谁?
“对了,那个面具男后来我在刑部大牢见过。”丁千乐补充,“我听见有人叫他夜桑。”
“黑衣卫指挥使夜桑?”周赏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看到你了吗?”
丁千乐摇摇头,当时好在有白依依跳出来插科打混,才让她逃过一劫的,不过他竟然是黑衣卫指挥使,白洛的顶头上司啊……
不妙……丁千乐的脸突然一黑,她想起来在白氏当铺当掉的那张黄金面具还有那把宝剑,当时她还撒谎说是她爹留给她的,原来那个时候白洛就已经看穿她了吗?难怪他笑得那么欠扁!
可是他不是应该当场捉住她的吗?好奇怪的男人。
“连进和夜桑都不是泛泛之辈,你是怎么逃掉的?”周赏突然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
丁千乐摸摸脑袋,嘿嘿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道:“一点点小把戏啦……”
周赏又愣了一下,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发呆的,迷糊的,犹豫的,傻笑的,惊奇的……这些都是不可能出现在银月巫女脸上的表情。
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她说的那段话中最重要的一个信息。
她……失忆了!
现在的她,不记得这个时空的任何事情,包括……她曾经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赫连珈月!
“不管你是否记得自己是谁,甚至不管你是不是赫连千乐,至少,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你就是她。”许久之后,周赏缓缓开口。
丁千乐有些苦恼地按了按额头,这也是她最怕的局面吧,如果真如阿九所说的,银月巫女之前犯下了灭族的罪行,还被施以火刑的话……她都不敢想象接下来将要面临怎么样的麻烦。
“黑衣卫如今正在满城抓人,只要跟你有一点相似的都已经进了刑部大牢,就等审查核实了,好在除了指挥使夜桑之外,其他黑衣卫们目前似乎并不能肯定你长什么模样,否则我要带你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周赏的神情十分严肃,“但是能够出动黑衣卫抓人的,肯定并非泛泛,我带你出刑部大牢的事可以瞒住那几个狱卒,肯定瞒不过黑衣卫,不出半天功夫,他们定然会查到我头上,所以我们目前不宜露面,只能暂时住在这里了。”
“不好意思,连累你了。”丁千乐这个时候才理解他为什么要撵走平叔,还要平叔去通知什么人暂时关掉他的医馆。
周赏撇开头,不再言语。
别扭的家伙……丁千乐暗暗吐了吐舌。
不过,他们怎么知道银月巫女回来了?丁千乐有些想不通,甚至于那个赫连府的管家连进,还有那个面具男黑衣卫指挥使夜桑直接杀去了她的世界……
“你的房间在二楼左手第二间,我去准备热水,你先梳洗一下吧。”周赏看了看天色,转身点了烛火,打断了丁千乐的思绪。
丁千乐抬起衣袖,有些尴尬地闻了闻,扑面而来的浓烈异味让她自己都呛一下,真亏他能够忍到现在,还和她同乘一辆马车那么久……
她自嘲地咧嘴傻笑了一下,从周赏手中接了一盏烛火,转身去找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看到周赏眼中的痛楚。
北莽最强大的银月巫女,那个自妖刀下救出自己的清丽少女……却是一再被伤害,被折磨,狼狈至斯。
三年前行刑的时候,他没有去刑场。他不理解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傻的女人,明明被最信任的人伤害,却还是那样执拗地选择相信,没有一丝怀疑,又或者……她明明知道即将面对什么,却还是不闪不避,就这样傻乎乎地如飞蛾扑火一样选择了灭亡?
……那样的义无反顾。
二楼左手第二间房,丁千乐很轻易便找到了,在看到铜镜里的人时,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那是她自己。
头发一缕一缕地打着结,油腻腻的,还沾了不明物体,脸上灰不溜丢的,比阿九的“易容”逼真多了,真亏得周赏能够认出她的脸……更不用提身上那件已经变成抹布状的衣服了,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还算轻的……
“赫连姑娘。”门口,传来周赏的声音。
丁千乐跑去开门,便见周赏拎了一个好大的水壶进来,他径直跨进门槛,走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便拎了空壶出来:“炉子上正好热着水,你再稍等一下。”说着,他便又走了出去。
刚刚被自己的形象吓到,一时没有注意,原来屏风后面还有空间,丁千乐跑进去看了一眼,里头放着一个好大的木桶,有半人高的样子,里头正冒着热气。
正瞧着,周赏又拎了水来,倒了进去。进进出出跑了四五趟,跑得他额上都见汗了,水才算满了大半。
“先洗个澡吧,衣橱里有衣服。”说完,周赏便走出门去。
他的声音甚至算得上冷淡,好像那个来来去去跑得额头冒汗脸色发红的人不是他似的。
“那个……”丁千乐叫住了他。
周赏侧过头看,看向她:“嗯?”
“谢谢。”丁千乐冲他笑了一下。
周赏的脸似乎更红了,“哼”了一声,他扭头便要走。
“还有……”身后,丁千乐有些迟疑地再次开口。
周赏停下脚步,脸上做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赫连姑娘。”丁千乐说。
周赏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懊恼得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已经被逐出了赫连家,连姓氏都被剥夺了,现在再这样称呼她不是往她伤口上洒盐么。
看到他眼中懊恼的神情,丁千乐忍不住在心底微笑,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啊。
“叫我乐乐吧。”她说着,笑了一下,“我叫你周大哥吧?”
“随便。”周赏淡淡抛出两个字,转身便走。
他怕走太慢,被她看到脸上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笑容。
关上门,丁千乐走到衣橱边,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件衣服,都是崭新的样子,拿起最上头一件抖开看,是条霜白色的长裙,很柔软的料子,看起来手工很精致的样子。拿在手上比了比,竟是意外的合身,仿佛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剥了身上满是异味的衣服,丁千乐坐进浴桶中,舒服得叹了一口气。
从头到脚地洗去一身污垢,从桶里爬出来的时候,恍然有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了……
不速之客
丁千乐原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会过得十分艰苦,毕竟算是在逃亡中嘛。
可是事情显然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木微堂的外观虽然陈旧破败,可是内里却是十分齐全,大堂、主卧、客房,甚至还有一间不算小的厨房。然而周赏注定个神奇的存在,当天的晚膳便是他亲自下的厨,三菜一汤,吃得丁千乐满嘴流油,一口一个周大哥叫得比蜜还甜。
吃人家的嘴软,在美食的感化下,丁千乐原来剩下的那一点点顾忌和隔膜也都消散殆尽了。
洗过一个热水澡之后饱餐一顿的感觉实在太过幸福了,穿越那么久以来,丁千乐第一次觉得老天爷对她还算不赖,就算心血来潮将她丢进一堆麻烦中,至少是想起送个周赏来救她,还来管吃管喝管住……
这样安逸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上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