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我床边坐了下来,然后摸着我头,像是和我商量一样:“扬扬,我知道不该耽误你的学习,可爷爷这是实在没法了!你知道,我如果先把那些水赶下来再堵田边,可那些水就要顺着那些裂缝跑了。如果先堵边再去赶水,可泥浆不能把那些裂缝填满,堵了也会漏。勇勇哥没在家,你都十二岁多了,该帮爷爷出把力了,你就答应爷爷这一次,啊?”
听爷爷这么一说,我心里同情起他来。我知道要是爸爸妈妈在家,也用不着爷爷亲自去收水插秧了。我想了一下,就对爷爷说:“好,爷爷,我去!”
爷爷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开了,胡子也跟着抖动,连声说:“好,好,我就知道扬扬懂事!”说完,爷爷又对我说,“扬扬,要去就得赶早,不然沙凼里的水都漏走了!”
我马上跳下床。爷爷到厨房里给我拿出了一只塑料盆,对我说:“扬扬,你就用这个赶!可不许偷懒,爷爷在下面田里,等着用水呢!”
我说:“爷爷,你放心吧!”说着,我从爷爷手里接过塑料盆,紧了紧裤子,就往外面走了。我走到门口,回头望了爷爷一眼,我看见爷爷也在看我,眼里洋溢着一种感激与自豪的神情。
我迎着初升的朝阳,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踏着挂在草叶上的雨水,一口气跑到了偏岩山下,果然看见山脚下几个沉沙凼里蓄满了一凼还裹着泥沙和树叶的水。爷爷曾经跟我说过,这种沉沙凼是过去大集体时为保持水土挖的,这些年也没人来清理过。好在山上早就杂草丛生,减少了洪水从上面冲下来的泥沙,所以还没有被填满。赶水这个活计我并不陌生,因为每年都会有人为了增加田里的水量,来赶沙凼里的积水。我来到最高的一个不大的沙凼前,朝里面看了看,发觉水不深,就卷起裤腿,又把衣服的边扎进裤腰里,挽起袖子,然后一步跳了下去。可我被沙凼里的泥沙蒙骗了。我的双脚刚一接触下面的沙子,身子就陷了下去。我想抽回身来,裤子已经被水打湿了。好在已经到了这个季节,我不但不感到难受,而且还觉得十分舒坦。我就不管它了,双手握着塑料盆,一下一下地往外淘起水来。开始,我觉得这活儿很开心,有点像做游戏,又有点像私自下河洗澡,不但快乐还好玩。淘了一阵,我直起身一看,发现水已经从下面那个沙凼口顺着堰沟“哗哗”地流了下去,我心里更高兴了。
我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认真听着那水流的声音,仿佛那声音是一首动人心魄的交响乐。我挺了挺胸膛,为自己的劳动成果自豪。然后我又弯下腰,一口气把凼里的水淘干了。当我爬出沙凼时,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泥浆水,裤子湿漉漉的贴在大腿上,也很不舒服。我朝四处看了看,周围没人,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迅速地脱了衣服,又褪下裤子,赤身裸体地朝第二口沙凼跑去。我觉得这下轻松多了,低头看了一下大腿中间那个玩意儿,这时缩得紧紧的,大小快和一颗花生米差不多了。但我没顾得上照顾它,因为我知道爷爷在田里等着用水。可是,第二口沙凼的水还没有淘到一半,我就觉得吃不消了,不时地要直一会儿腰,甩几下胳膊,不但速度比刚才慢了许多,而且水也由原来的一盆变成了半盆。我知道自己的效率慢了,可是没法。把这口沙凼的水赶完后,我像是累坏了似的,一下仰躺在了草地上,摊开四肢,闭上眼睛,仿佛死去了一般。这样歇了一会儿,我好像要睡过去了。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鸟儿在我头顶上叫,一下睁开眼,坐了起来,一把抹下了爬在我肚皮上的几只黑蚂蚁,重新又拿起了盆。
我歇歇赶赶,终于把这几个沉沙凼里的水赶完了。当我穿上湿漉漉的裤子,拿着塑料盆,泥猴一般来到爷爷田边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了。爷爷一见我,竟喜滋滋地对我说:“扬扬,你看,有了你赶下来的水,就能把秧栽下去了!”
可是我却觉得非常委屈,说:“爷爷,我饿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爷爷在田里停住牛,回过头对我说:“饿了怎么办呢,扬扬?爷爷必须要一次把这田犁完,不然水会从没有犁的地方浸走!爷爷也一样饿了,可不犁完,没法回去给你做饭呀!”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了。
爷爷在田里站了一会,忽然走出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卷着的塑料袋,一层层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两元钱,对我说:“扬扬,要不你到小姨店里买一盒方便面吃吧!”
我说:“方便面要三块钱!”
爷爷像是很不情愿地从里面再取出一块钱来,交到我手里,嘟哝着说:“狗日的什么都涨了,方便面都涨!”
我急忙帮小姨争辩地说:“方便面从来都是三块!”
爷爷这才说:“三块就三块,快去买吧!”
听说买吃的,我身上又有了力气,转身就走了。来到小姨家里,小姨正在忙着往外面搬货。小姨早满月了,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耀眼夺目的光芒。这段时间买化肥农药的多,小姨既要忙店里的活,还要忙地里的活。她搬一阵,就要停下来捶打一会儿背。一看见我,忙停止了捶打,对我问:“扬扬,看你有气无力的样子,怎么了?”
“小姨,我饿了!”
小姨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爷爷没给你做早饭?”
我把今天的事说了。小姨一听,急忙埋怨地说:“再忙也得吃饭,不吃饭怎么行!”
我把手里的钱递到小姨柜台上:“爷爷叫我来买盒方便面。”
小姨马上走了过来,从货架上拿过一块雪饼,递到我手里:“方便面怎么行?来,扬扬,你先吃着这一块饼子,小姨这就给你煮面条去!”说着,小姨拍拍衣服,进厨房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小姨看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不断地在旁边提醒着我。吃完以后,小姨才对我说:“我这里早晨还有些冷稀饭,我已经热好了,你给爷爷提去,让他多少填点肚子!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要是饿昏在田里,怎么办?”小姨叹息了一声,接着说,“唉,下次你爸爸妈妈回来了,叫他们一定留一个人在家里!都走了,留下老人和孩子受罪,这是什么事呀!”说完,小姨真的进厨房端出一只冒着热气的不锈钢缸子,拿一只塑料袋装好,交给了我。我出门的时候,小姨又追出门来,塞给我一包脆饼说:“告诉爷爷,稀饭有些清,这脆饼你爷爷咬得动,叫他和着稀饭吃!”
我接过饼子,不知怎的,感动得想哭,忽然对小姨鞠了一躬,说:“谢谢小姨!”
小姨摸着我的头笑了:“扬扬不错,知道说客气话了呢!快去吧,你爷爷一定饿坏了!”
“爷爷,吃饭吧!”我把饭提到田边,对爷爷大声喊道。
爷爷一边赶牛,一边回头看着我问:“哪儿来的饭?”
我说:“小姨早上剩的冷饭,她叫你先吃一点,别饿着了!”
爷爷唤住牛,说:“歇会也好!人没什么,要把别人的牛饿着了,下次人家就不会租给你了!”从花花死后,我们家使牛,都是向别人租的。说着,爷爷卸下牛,把它牵到里面的草坪上,让它自由吃草。现在到处是茂盛的草,也省得割草了。然后,爷爷淘水洗了洗手,走到田坎上,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从我手里接过了小姨给我的塑料袋,端出缸子,大口大口地喝起稀饭来,十分香甜的样子。我想,爷爷肯定是饿坏了。连饭粒沾在胡子上,他也没有去擦。我从身后拿出那包脆饼:“爷爷,这个也给你,小姨说稀饭有些清,叫你和着这饼子吃!”
爷爷停下来看了我一眼:“你小姨是好人!”然后把我的手推开了,“我喝了这缸稀饭就够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觉得从那天起,我就懂事了。我坚持说:“不,爷爷,你吃,你要干活!”
可爷爷又把我的手推开了,说:“爷爷老了,就只有这点饭量,吃不下了!”说着,爷爷又把头埋进了盛稀饭的缸子里。我在一旁看着爷爷端缸子的手。爷爷的手和别人有些不同,手指头又粗又短,指关节的骨头向外翘起,像是永远都伸不直的样子。手背上青筋毕露,皮肤紧紧贴着骨头。指头肚上的老茧被水泡白泡软了,有些像发泡的小馒头。
爷爷喝完了稀粥,放下了缸子,我看着爷爷心悦诚服地说:“爷爷,你真行!你说今年旱得早,果然就不好收水栽秧了!”
爷爷显出十分骄傲的样子:“爷爷和老天爷打了一辈子交道,它这点脸色还看不出?”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小剃头佬给我讲的故事,我还一直没有机会问爷爷。这时,我就突然问道:“爷爷,奶奶真是你插秧比赛赢来的?”
爷爷吃了一惊,回过头怔怔地看了我一阵,才有些惊诧地问:“小崽儿,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是小剃头佬告诉我的,他说是罗爷爷对他说的!”
爷爷像是明白了,笑了一笑,但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回过头,目光十分神往地看着远处。我想听到关于奶奶的事,就追着问:“爷爷,你没回答我刚才的话呢!我想知道小剃头佬骗我没有?”
爷爷这时才像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小崽儿,他说得没错,但不是赢的,哪有拿人来打赌?是你奶奶自己看上我的!”
我马上接着问:“小剃头佬说,我的祖外爷还是乡长,奶奶要嫁给你,祖外爷没说什么吗?”
爷爷没马上回答我,像是沉进了往事一样,眼睛中掠过了一层迷蒙的光彩。过了许久,爷爷忽然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叹了一口气说:“哎,扬扬,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奶奶了!”
“为什么,爷爷?”
爷爷语气显得很沉重地说:“你不知道呀,扬扬。你奶奶在认识我之前,乡里学校的一个小白脸老师就看上了她。这小白脸老师也真是个人物,吹拉弹唱、写呀画的,样样都会,嘴皮子也巧,你祖外爷和祖外婆都很喜欢他。可你奶奶自打那天插秧比赛后,死活也不愿答应他。尽管这样,那小白脸老师还天天往你祖外爷家里跑,又给你奶奶买东西。你祖外婆两头作难,就要你祖外爷拿个主意。你祖外爷能拿什么主意?他那时正在到处宣传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婚姻,他就说让你奶奶自己做主,你奶奶当然一口咬定非我不嫁了,所以你奶奶就和我结了婚!可是你知道后来那小白脸老师怎么样了吗?先是调到县里当秘书,后来调到行署当干部,再后来调到省里,要是你奶奶当初嫁了他,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没有?可跟着我,没享一天福,扬扬,你说爷爷对得起奶奶吗?”
爷爷的胡子颤抖着,眼睛里蒙着一层雾霭似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爷爷,但我心里也真的有些难过起来。我于是把身子靠在了爷爷的大腿上,半天才说:“爷爷,我今后要孝顺你!”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爷爷像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说:“好哇,你奶奶在地下听到这话,也会高兴的!”说完,爷爷看了看天,把我从他的大腿上扶了起来,转换了话题说,“好了,时候不早了,牛也吃了半天草,你去把它牵过来,爷爷要干活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走过去,牵起牛就往田里走。牛还留恋着那一蓬蓬青草,犟着头不肯走,我走到它屁股后面,用树条子抽了它一下,它才走了。
爷爷从我手里接过牛绳,把它吆进犁沟里,在它脖子上套上枷档,正准备赶牛走,我突然对爷爷说:“爷爷,让我来试试,行不行?”
爷爷想了一下,说:“你想试就来试吧!不过,你也该来试试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农活都会干了!”说着,爷爷把我让了过去,自己站到了一边。我学着爷爷的样,用右手扶住犁把,左手执住牛绳和赶牛棍,对着牛吆喝了一声。可牛动也没动,爷爷说:“你抽它一下它就走了!”于是我举起手里的赶牛棍,在它屁股上面抽了一下,它果然迈开步子走了起来。我没防备,差点扑到了田里,爷爷在一旁大叫:“快拉一下它的缰绳,扶正犁头!”
我急忙用力地拉了一下牛绳,也许我太猛了,牛一步跨出了犁沟,还没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铧尖滑出了犁土,被牛拉着在犁沟里飞跑。我想让铧尖重新吃进土里,可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行,只好跟在犁头后面飞跑,最后我连跑也跟不上了,又由于把犁把握太紧,手掌也疼起来。爷爷一见,对着牛“哇”了一声,牛立即像一个乖孩子似的停了下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扯起衣服擦了擦满脸的泥水。
“怎么样,小崽儿?该不是那么好试的吧?”爷爷过来接过了我手里的犁头和牛绳,对我说。
我还有些不甘心,说:“爷爷,你今后教我吧!”
爷爷看着我,像是不相信地问:“小崽儿还想一辈子种庄稼?”
我说:“你不是一辈子也种庄稼吗?”
“你小子没出息!”爷爷的脸一下黑了下来,“你以为爷爷想让你成为我?”
“爷爷,你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