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信,似乎超出了心理学范畴,是个过于重大的人类命题。说到自由更是。我没有充足信心讨论过于巨大的架构,但在我们“从未选择”的世界,自由的话题,是如此的不可回避。
偷一点懒,从一本书说起:《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著,2012年出版)。基于美国这个公认最自由的国度,写一本拷问自由的书,或许是对这个热词的另一种解析。书中描述了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家庭,丈夫沃尔特是个环保主义者,妻子帕蒂在成为家庭主妇前曾是篮球明星,投入相夫教子生涯后,热衷扮演“一只殷勤友好的蜜蜂”,“快活地传播着社会文化的知识花粉”,一切都保持着自由环境下的良好秩序。而在温情脉脉的外衣之下,矛盾一层层呈现,丈夫事业的被质疑、子女的反叛、情感的秘密,逐一击溃女主人公帕蒂刻意表现的多元、友好、成熟的价值观;而男主人公沃尔特也在不断呈现的生活真相中,痛苦发现自己付出诸多努力,都不过是在童年阴影下无望挣扎。生活一度颠覆,作为描述主线的帕蒂随情人而去,却在与之前迥异的轨迹上,陷入新的自怜与自疑。而沃尔特只能在对鸟类的异常迷恋中,寄托重重束缚下的自由幻想。故事的大结局,沃尔特和帕蒂重修旧好,宽容、理解、容忍等一切美好道德回归,而和睦表象下的不甘与暗自较劲,又回到了故事开头的心理格局。
这是一部甫问世就被定义为伟大的作品。仅如上简叙,很难呈现出作者试图阐述的自由的悖论,以及贯穿全书的悲悯。而来自各国读者的强烈反响,人们对自由始终有种困惑的呼应,来自内心。叔本华说:“人都相信自己先天是完全自由的,甚至认为自由涵盖个人行动,在任何时候他可以开始另一种生活。从经验上,人又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自由,而是受制于必需品,而且不管决心如何,他往往无法改变自己的行为,于是就形成从生命开始到结束的生活中,他必须扮演自己谴责的角色”。
引用以上种种,我的意思是,无论何种社会体制下,个体对内心的拷问、对自由的探索,都是平等的。自由是自主行动、追求个性的权利;而拥有这权利的目的,是实现一个不屈从于任何外界标准,而能“为自我所认可”的自我。选票、就业机会、免费医疗、信息开放等等,表现了社会对自由的容许与保障,但它们并不能决定终极目标的实现。终极目标只存在于内心,那个自由的自己、自我认可的自我,到底什么样?
对于大多数人,答案尚未呈现。我们集中了太多注意力在“不自由”上。体制、规则、文化、人际,在每个人的成长之路上搭设重重障碍,看似庞大而无懈可击。我们过于紧张地注视着那些,调动一切能量适者生存或怨憎以对,几乎没有心思用于假设:如果可以不受制于那些,我将怎样?我要一个什么样的我?
假设很重要,清晰具体的心理投射会深刻影响现实,但必须“清晰具体”。要得到一个关于自己的答案,远比得到一个Facebook账号或调戏微博小秘书更难。我们每每推卸自由的责任,认为换一个国家就会自由、换一个社会就会自由、换一个阶层就会自由,而帕蒂的故事说明事实并非如此。未必与现实相悖的就是自由,未必摆出抗争的姿态就能成全它,除非你知道自己是谁、要什么。
试着描述那个令你满意的自我,再回头审视它(姑且这样代称吧)与现实是否兼容,信任它,拿出勇气与智慧为它争取。无论何时何地,努力向着它去,而非人云亦云地奔逐。实现大环境的自由或许非一日之功,但每个人内心小环境的自由,却无时无刻不在落成。从肖申克的监狱出发,或从自由女神脚下启程,都一样,真正自由之路的终点,一定是每个人的自我实现。每个人都能尽量按自己的理想活着,又遵循互不干扰侵害的规则,这就是自由的世界,别说你不能选择。
令我满意的自我是这样的:朴素,安静,不浪费天赋,美。我想要的生活是:用一半时间工作,居住饮食中等水准,有足够的阅读与旅行,与家人亲密,与大部分人保持距离。至于想要的工作,现在做的就是。听起来理想吗?是的。但在“不自由”的大环境中,营造这样相对的“小自由”,也是艰辛之举。所以这篇东西里说到的种种,我也只是一个尝试者。正向的争取并不难,专业学习、方向的把握、工作机会的拓展,无论持有何种姿态,付出的努力是一样的;难的是不断舍弃,“平台”,“场合”,庞杂人脉,更多的工作与钱。每每遇到说羡慕我自由的人,你们并非不能选择,只是不想而已。毕竟“不自由”的人仍是主流,在不自由的平台上流通,再微小的利益,也是难以放弃的既得。可是,会不会终有一天,就像《自由》里帕蒂的儿子乔伊痛苦发现:“这不是他本以为他是的那种人,也不是如果能够自由选择,他愿意成为的那种人”。在那个坠入平庸的结局中,心灵蒙尘,生活亦无光彩。至少我,不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