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中,悲伤那么凉
伤口就像我一样,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肯愈合,因为内心是温暖潮湿的地方,适合任何东西生长。
(一)
到达桃叶渡时,夕阳像个喝醉酒的男人,向西天后倒下。河水波光粼粼,渡口边是下班归家的人。我们往河岸边人少的地方走,沙子很硌脚,我走得歪歪斜斜。
在僻静处,江则宁拿着我的红色手机拨了号,他捏着嗓子说:乐先生,如果不汇钱到乐若的卡上,她会死得很惨。
我盯着江则宁,逆光,我不大能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倒是一旁拿石子打水漂儿的鞋带儿说:江子,这事儿你越干越熟练了。
很显然江则宁不喜欢听这话,他几乎是愤怒地把手机塞给我,他说:跟你爸要钱。
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我说:爸……我想回家!
我没说假话,我很想说,这游戏我不玩了,我要回家!但是手机被江则宁抢了去,我听到手机里老爸在喊:别伤害小若……
我蹲到地上捂着脸哭,小若,别哭了,要不……咱们回去吧!我抬头,看到鞋带儿很紧张地蹲在我面前,江则宁站在一米外的地方,往河里扔石子,石子落下去,没有涟漪,而是“嗵”一声,水面只留下很小的波纹。很像江则宁,他很沉默,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让我爸把钱打到我的银行卡上就是江则宁的主意,他说:用别人的卡,警察会顺藤摸瓜找到持卡人,很容易暴露。我不得不承认江则宁真是太聪明了,就是到桃叶渡也是他提议的,他说:全当玩了一次。
他很小时来过桃叶渡,他说他已经忘记这里了,这次故地重游。
我们坐在渡口不远处的米线摊子上吃晚饭,坐了大半天的大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是那一碗油汪汪的米线摆在面前,我吃了一口,就吃不下了。鞋带儿跑出去买来矿泉水,还买来一包夹心饼干。我冲鞋带儿笑了一下,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是江则宁做了这些,我会很开心的。
江则宁风生水起地吃那碗米线,末了,把我的也吃掉。天色暗了下来,我们一条街一条街找可以住的旅馆,最后找到一个人家,只剩一间屋,店主用很奇怪的目光看了看我们。我顾不得多想,进了房脸都没洗,倒头就睡。
不知多久,醒来,听到江则宁和鞋带儿在吵架。鞋带儿说:玩玩就算了,你还打算来真的,这是要犯法的。
江则宁说:反正乐若老爸钱多得是,不花白不花!
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不舒服。人都是这样,我老爸不好,我可以说,别人若是说了,我就不高兴了。
我坐起来,灯光昏暗,江则宁跟鞋带儿挤在一张床上,我说:我要回家,天亮就回去。
江则宁阴着脸,他说:乐若,这主意是你出的,半途而废,这什么意思?
我不管!我起身走出那间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小房间。
桃花渡的夜很凉。鞋带儿冲出来,把运动衫给我披上。我很想把自己塞进一个怀抱里,但是,鞋带儿胳膊长腿长,像实验室里的人体骨架,估计会硌到。我说:鞋带儿,我要回家。
好,我们回家,明天第一趟渡船就走。
(二)
我们没有走成,桃花渡涨水了。
而我的银行卡里也真的进来了10万块钱。
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老爸跟那个烈焰红唇的女人好了半年,老妈闹了半年,打上门去,捉奸跟踪,甚至自杀上吊这些手段都用过。老妈至死也不明白男人的心一旦跑出去,就成了铁血丹心,你死你活,都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了。
初春的一个清晨,老妈用老爸的一条领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三个月后,烈焰红唇盛妆入了我们乐家的门。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成了这世界上的孤儿。
我不恨烈焰红唇,每个女人都希望找个有钱的男人来依靠,她不过是刚好路过,那个男人又刚刚好上钩。我恨的人是乐如清,从老妈死的那天起,我就再没管他叫过老爸,我叫他乐如清,点名道姓地叫。
烈焰红唇是个演员,在乐如清面前,对我慈祥得像苏珊大妈。背着乐如清,对我冷若冰霜。我也没有稀罕她对我好,我倒是表里如一,我摆着一张三九天的脸,四季不变。乐如清很恼火,开始摔盘子砸碗,说我跟我的死妈一个样,说他扒心掏肺,让我过得衣食无忧连张笑脸都不给他,我扬着脸对他说:拿钱买笑脸,那应该找她。
我指着烈焰红唇,她正在修眉毛,修眉毛一偏,眉头刹那流下一注血来。
我笑了,活该。
后来乐如清便习惯了我的欠八百吊的脸。我也懒得激怒他,我妈不会再活过来,日子还要过下去,能怎么办呢?
只是,秋天来临时,我突然意识到烈焰红唇变了模样,她走路时一只手总会在背后扶着腰,家里多了好些话梅、乌梅一类的东西,还有,烈焰红唇穿起了背带裤。乐如清每天不再喝得醉醺醺回来,而是出现在每晚的餐桌上,讲些不着调的笑话。
我恍然大悟:烈焰红唇怀了孩子。那晚,我没有出来吃饭,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给江则宁打电话,江则宁只说了一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就挂掉了。再打电话给鞋带儿,他说:我知道你的感受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想,多个小弟弟也好啊,你可以带他玩啊!
屁!我摔掉电话。
那个全身是褶儿的小男孩来到家里时,我成了这个家里的外人。乐如清每天乐得合不拢嘴,当着乐如清的面,烈焰红唇会支使我干这干那,我不理睬,她便冲乐如清大呼小叫。乐如清会瞪我说:小若,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
某一天看《疯狂的石头》,里面绑匪给人家打电话,告诉那对父母他们绑架了他家儿子,那对父母很干脆:直接撕票吧!我笑出了眼泪,然后突然想到:如果我被绑架了,乐如清也会这样说吧?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了,那好吧,老师不是说实践出真知吗,试试看吧!
我以为江则宁会打击我的想法,却没想到他很有兴趣。所有的可行性方案都是他出的,时间选在“十一”假期,他和鞋带儿说出去玩,家里学校都不会觉得我们三个同时失踪奇怪,让乐如清往我的银行卡里打款,去桃花渡,拿到钱他跟鞋带儿各拿一万,其余的归我……鞋带儿立即说:我不要,我没处花!
我白了他一眼,别净想好事,乐如清如果不给钱,没准你们俩连饭钱车钱都得搭上。
我们被困在桃花渡,江则宁每天都会出去在镇子里穿街过巷,而我跟鞋带儿则不停地往渡口跑,看河水降没降下去。
桃花渡涨水的第二天,我们早上醒来时,发现房间里被翻过了,我们的手机都被偷走了。还好,那张银行卡在江则宁那儿,他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鞋带儿跑出去看河水时,江则宁问我后没后悔。我盯着他看,我说:江则宁,你喜欢我吗?
(三)
我喜欢江则宁很久了。他很酷,眼神忧郁,不像鞋带儿那样大咧咧,一眼就可以看到底。江则宁那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也很吸引人。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不然,怎么会帮我这个忙?
那天,在那间狭窄的小旅馆里,江则宁吻了我。那个吻有点像桃花渡的天气,潮乎乎的,湿腻腻的,还有点……不清不楚的味道!我的嘴逃离出去,我只是那样抱着江则宁,幸福得虚无缥缈。
有船了。门开了,鞋带儿站在门口,我跟江则宁弹簧似地松开。好半天,我收拾东西,奔向渡口。
是条不大的小船,船上挤了十几个来桃花渡游玩误在这里的游客。水流湍急,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等等?
鞋带儿的脸涨红:还等?我爸妈会急疯的!
我跳上船,偷看江则宁的表情,他仍是跟从前一样若无其事,我心里有些失落,他应该拉拉我的手,或者坐在我身旁的,可是,他坐在另一侧,我被两个胖子挤得严严实实的。鞋带儿也不说话,我们听着旁边的人高谈阔论。然后,我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船翻了。
我不会游泳,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泰坦尼克号》,像露丝一样,我也终于要为我的任性买单了吧?
水汹猛得张开大口,我看到江则宁抱住一棵树,我喊他,他一动不动,然后我看到鞋带扑腾过来……
醒来时,我在医院里了。乐如清站在病床前,见我醒来,一张油汪汪的脸笑开了花,小若,你终于醒了!
鞋带儿,哦,谢达呢?江则宁呢?
乐如清顿了一下,说:江则宁没事儿,谢达……还没找到!
我的泪汹涌而出,他要不是来救我,他会没事的!
我在桃花渡的河边站了两天,再次晕倒。
第八天,鞋带儿在下游被找到,据说人涨得像只皮球,连衣服都穿不下了。
我把那张存有十万块的银行卡还给了乐如清。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把这些钱给鞋带儿的父母,算我欠你的,将来我会还。
乐如清叹了口气走出去。
我一直待在家里。烈焰红唇破天荒地来安慰我,她说:小若,你怎么能那样吓你爸呢,那些天,他死的心都有了!
乐如清从谢达家给我带回一本笔记本,鞋带儿居然还写日记。手写的,很大字块的,那些字很丑,伸胳膊伸腿的,几乎日记的每一页都在写我,鞋带儿写:我知道她喜欢别人,但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她最爱的人一直就在她身边……
我泪流满面。我在心里说:鞋带儿,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