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向厌恶夏日潮湿蒸腾之气,故而飞霜殿内,早早有伶俐的小内监支起避阳纱帘。
殿内四周都是冒着白烟的冰盆,炎热天气之下,铜盆内一般都是冰水。有心细的宫人拿着扇子在一旁轻摇,那丝丝凉气,便顺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通往殿内各个脉络结处。
楚江诗进殿内,一时适应不过来。那凉爽之意,早就钻进他的毛孔,让他瞬间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孙公公一路走来,头上也有薄汗,进了殿,也舒了口气一般。引他在殿内又多走了几步,才在一个明黄锦缎屏风前停下,笑道,“将军这边请吧,皇上就在里面,老奴在外候着。”
楚江诗点点头,“有劳公公。”
殿内清凉,几缕阳光摄入,正照在窗前。窗前的檀木架上,放了一个做工细腻的青底釉纹瓷盆,盆内盛清水,清水托雅莲。白莲味道本就清幽,世人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刻在瓷盆中虽别有风情,阳光涟涟,却有一丝妖冶味道。
楚江诗一时出神,还未请安,便听到锦屏后男子温厚的声音响起,“可是楚卿来了?”
“臣在。”楚江诗闻声,从屏风侧绕入。这才发现屏内所隔的空间中,不但有盈盈日光泻入,而这日光暖在脸上,只是暖洋洋的浑身舒服,丝毫不觉燥热难耐。他凝眸留神,猜测这大概是殿外浓荫绿树带来的凉气。
皇上一身家常打扮,明黄龙纹长衫着身,人到中年,却越发精神。他束手而立,见楚江诗过来,不觉微微一笑。
“刚刚听闻,驸马此次进宫,无忧公主千里相送,依依不舍之情令人为之动容。”
皇上极少这样打趣,楚江诗微窘,只得无奈道,“公主待臣一心一意,不想却让皇上见笑了。”男人听闻,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们夫妇琴瑟和谐,恩爱非常,朕虽然这般期望,倒是当初不曾想到的。无忧,这个封号果真不错。”
他虽是九五之尊,可也是一个父亲。儿女之幸福,他并非完全不在意。
闻言,楚江诗眸中流露出一丝苦涩的情绪,却也只有一瞬而已。
皇上态度随和,又问了几句家常话,似乎只是一位关心儿女的家翁罢了。楚江诗却并未多沉迷这些话题,很快敛了敛心神,打断道,“陛下召臣入宫,恐怕不只是为了关心臣与无忧公主的家事吧。”
说罢,虽觉有些不妥,可皇上却不甚介意。只是噙了一丝感兴趣的意味,扬眉一笑。
“哦?那你觉得,朕是为何召你?”看到楚江诗迟疑的神色,笑道,“但说无妨。”
“臣斗胆猜测。陛下召臣,应当与戚国十三王子即将入京有关。”
男人眸光凛冽,面上却带着笑意,“接着说。”
“戚国十三王子最得戚王器重,也是戚国最得力的皇子,如今要立为国储,只是戚王一句话的事情。而此次十三王子进京,名为睦邻友好,要向我雍朝学习,实则难以琢磨,不得不令人警惕。”微微一顿,楚江诗敛神道,“陛下知道,近年来戚国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安分。臣斗胆揣摩圣意,还望陛下勿怪。”
阳光照耀下,空气里飞扬着耀眼的金色粉尘。楚江诗怔怔,却不敢发声。
沉默的帝王视线飘渺,眸光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雍帝善于用人,免苛税徭役,平日里待臣子又一向温和。若不是在这般心思暗深之时,周身笼罩起帝王才有的肃穆威武之气,不威而怒,几乎让人忘了。这位温文尔雅的皇帝登上帝位,也是踩踏着无数牺牲,血流成河才成功的。
许久,静的出奇的气氛中,才听得一声幽幽叹息。恰似平静的湖面被玉石惊醒,泛起阵阵褶皱。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楚江诗抬头,见皇上眉宇间一扫刚刚的阴郁之色,看起来只觉宁静祥和。
“朕本想调你入戚国边境镇守,不过眼下你与无忧公主新婚燕尔,朕也于心不忍。”男人慢慢说道,观察着楚江诗的反应,却没有发现一丝破绽。
楚江诗扬眉道,“陛下的意思是?”
“削了宋玉溪的军权,皇后可是哭过了,闹过了。”他的眉宇间不自觉浮出一股厌烦轻蔑之色。而他如今厌弃之人,竟是他的结发正妻!皇上嘴角噙了一丝冷决的笑意,轻声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为朕驻守边关,留心戚国的动静。”
闻言,楚江诗不禁心头一跳,这下再难强装镇定,蹙眉道,“皇上三思。”
如今外戚干政,皇上忌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将军权再次双手奉上,放虎归山,如与戚国勾结,难保这些狼子野心之人不会趁机作乱。
“楚卿的顾忌,正是朕的顾忌。”他幽幽长叹一声,“此次若能抓住宋玉溪狐狸尾巴,倒也值了。”
眉头一跳,楚江诗拱手道,“还望陛下另想一个万全之策,臣愿自动请缨,只求保万事周全。”
那副略微焦急的神色,到不像是装出来的。
皇上看他的模样,略一沉吟,脸上不觉略过一丝复杂。
最终仿佛有百般无奈,虽蹙了蹙眉,心头却又无比欣慰,“楚卿,这一点,你倒是像极了你爹爹。早年有他为我平定钰国之乱,如今又有他的儿子为我守护江山。”
说罢,最终还是叹息着摇摇头。
楚江诗行了大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的忧思若能打动皇上,还望皇上三思,三思。”
又是长久的沉默。
明黄色的身影走进,楚江诗并未起身,直到。一只手在他肩上压了压,微微施力,命他起身。
楚江诗抬眸,皇上恢复了那般意气风发的神情,“楚卿,你自有重用。多劝无用,朕心意已决。”
这份自信,却让他深深不安。
风云诡谲,宫廷之上,究竟藏了多少肮脏角落?又会有多少血腥之气挥散不去?
他不敢再想。
多劝无用。
皇上来了兴致,在宣纸上奋笔疾书起来,笔走游龙,狂草大气,畅意淋漓到了极致。隐隐可见主人心情,此刻应当也是舒爽痛快的。
“时候不早了,楚卿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皇上微微笑道,“孙庆说,无忧在你之后也进宫了,此时应当在晴贵妃处。赐你们二人祥云步辇,就舒舒服服的坐轿回去吧。”
晴妃得宠多年,却只有万喜公主一位帝姬,前几日七皇子屡屡梦魇惊醒,晴贵妃心疼他无母妃照拂。这便秉了皇上皇后,认了七皇子当义子。这些日子,正是七皇子搬去晴贵妃处的时候,念念向来爱凑这种热闹,恐怕是无聊,便进宫跟着去了。
楚江诗谢了恩,正要退下,却见孙公公从殿内侧处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孙庆为人一向稳重,鲜少有这般惊惧时刻。只见他面色难看,虚汗直流,顺着黄褐色的面皮布了满脸,却也无心去擦。见了楚江诗还在,躲闪的眸子里,竟然有一丝心虚的意味。
这样遮遮掩掩的神态,不禁让他有些好奇。
“该死的奴才,做甚么哭丧着张脸!。”
皇上眉头紧蹙,显然也发现了他的不寻常。孙庆眼睛提溜一转,却不知怎么说,只是干巴巴的站着,瑟瑟发抖。
皇上见状,又怒斥一声。不知是否惧于龙威,孙庆双脚一软,立刻跪在地上。
“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究竟怎么了?”
“刚刚皇后娘娘那边来人,说是。说是宫中女眷赏花之时,突然闯进来了刺客!”
初闻之下,皇上惊起,楚江诗亦是眉头一跳。
孙庆绿豆般的小眼挤在了一起,活生生做出一副丧门模样,嘴里结结巴巴,似乎要大哭一场,让人看了,只觉得燥怒。
“可有人受伤?”皇上压着心头惊慌,镇静问道。
孙公公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伏地道,“奴才死罪!那刺客是冲皇后娘娘和玉露长公主来的,逆贼颇有些身手,下手毒辣,长公主一时被裙裾绊住了,没来得及逃脱,而那贼人正好。奴才,奴才不敢讲。”
闻言,二人脸上皆是惨白。
楚江诗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
那干涩的嗓音,似乎都不是他的了,“玉露公主她。她怎么了?”
孙公公狠狠的吸吸鼻子,“玉露公主无事。只是。”他神色踌躇,看了眼楚江诗,低声道,“正和晴贵妃娘娘一同的无忧公主,以身挡剑,直捣心窝。现下太医已经去救了。奴才这才赶过来禀告皇上。”
楚江诗一滞,只觉得所有感受,都在渐渐离他而去。唯有彻骨的寒意,如海水一般,扑打在身上,却又似藤蔓,绞的他难以呼吸,令他动弹不得。
念念。念念。
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视线虚晃一下,双耳更是如雷霆乍鸣轰隆作响。这般挣扎,让他几乎不能思考。而心头剧痛,一阵阵着他,却也足够让他四肢虚软,几欲倒地。这份即将失去的恐惧,却更甚刚刚百倍。
孙公公捏着哭腔,“公主刚刚失血过多,晕过去两次了!太医也险些束手无策,呜呜,奴才实在是担忧公主啊!”
一时间,他的脑中略过一个极淡印象。
少女嫣然笑着问他,“若是我和皇姐一同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
他答不上来,她神色里虽有落寞,但还是明媚笑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识水性的,我定会为你救了皇姐上来,你放心了吧!”
他微微一怔,她却执起他的手,一字一字认真道,“皇姐平安,你才安宁,是不是?这天地间也独独有个我,最舍不得你难过。”
少女稚嫩却美丽的面容一瞬间消失在刺白的光线之中。
“阿诗,若是我死了,你应该永远都舍不得忘记我了吧。”
从未有过的恐惧一瞬间笼上他的心头,让他那么害怕,却又恨,为何她要这么傻!目瞪几欲落泪,楚江诗不知不觉已眼圈泛红。
僵硬的转过身,孙公公立即被驸马脸上这似要杀人的神色吓了一跳。
楚江诗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晃来晃去的,是念念无邪的笑脸。
阿诗,阿诗。
她总要这样叫他,他却总嫌她吵。可现在在耳边不断盘旋着的,渐渐变成了柔柔的哭声。
“她在哪儿?”
“在晴贵妃娘娘那儿。”
楚江诗提气,如一阵风,瞬间便在殿内消失不见。
“将军,宫中忌武功啊!”孙公公惊叫出来,却被皇上眼神示意,“关心则乱,无妨。”二人静静看着楚江诗离去的背影,一阵微风吹来,扰乱了树影,更是乱了人心。
他虽年轻,可不知何时,背影却已有了男儿顶天立地的轮廓与担当。
“陛下可是放心了?”窥窥圣上神色,孙公公小心开口道。
皇上不语,许久,微微点头道,“有这样的驸马爱护,瑶瑶在天之灵,应当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