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愚
我讨厌黏糊的男人,但是,我爱他。
我讨厌黏糊的男人,可他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他会在我过马路横冲直撞时,紧张地握住我的手:“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儿。”责怪的语调里却都是关爱的柔情。我的汗毛立正又稍息,稍息又立正,急急地将他厚厚的大手用力甩开。
他会在我穿着新买的裙子在镜子前自我欣赏时,用古怪的语气评说:“这布料也太少了吧,我看当睡裙穿还凑合。”我愤怒地转过身,仿佛看见一根又一根的刺从他眯着的眼睛里掉出来。“老古板!”我夸张地扭扭屁股,不理会他。
有时会在路上碰见他,一米七八的个子骑着个小电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他看见我,兴奋地停下车,将车横在街上,摆出一个酷酷的姿势:“我带你一段吧。”我撅撅嘴:“拜托,我比较喜欢成熟的男人,你要有自知之明。”然后,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他自诩才华横溢,二十多岁时大名就上了中国艺术家辞典。他把在全国获奖的纪录片拿来给我看,要我“多提宝贵意见”。我最痛恨他故作谦虚的姿态,于是将他的大作批得体无完肤。“你这片子反映的是北方的生活,背景音乐却是江南丝竹,估计评委审片时正患耳疾,你就当捡了个便宜吧。”他哑口无言,我同情地对他摇摇头,幸灾乐祸的笑容在心里开了花儿。
他女人缘特别好,似乎我身边的女朋友都很喜欢他。大学时寝室女生第一次见他时就赞不绝口,涵更是夸他:成熟,有魅力。他对女性的确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可只要有比他年轻的男孩子和我出去,他就会不厌其烦地打探三个问题:和谁?去哪?做什么?
我最烦他多喝两杯后试图亲我的举动。我会灵敏地闪开,用手指指自己的额头:“知道吗,中年是吻女人额头而不是脸颊的年纪了。”然后又会指着他额头上一道一道的岁月痕迹:“瞧,这里纵横交错的跟上海站的铁轨似的,都可以开火车了。”
我讨厌黏糊的男人,但这个男人偏偏就粘在了我的生命里,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
因为,他是我爸。
记得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儿子是母亲前世的爱人,因为割舍不下,转世与她相伴;而女儿是父亲前生的情人,因为情缘未了,今世以另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再续前缘。这个说法让我恶心了好几天。我觉得别说上辈子,上一百辈子我也不会爱上他这种类型的男人。可是,他却是妈妈的初恋。至今说到他们最初相识时的情景,妈妈仍会有小女孩般的羞涩和幸福。她说他穿军装的样子很帅,像极了《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我对此总是不屑:这根本是妈妈年幼无知,再加上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他倒是越来越像座山雕。
很多父亲并不了解,他们对于女儿的意义,不仅仅是给予生命的那个人,同时也是女儿一生中第一个接触的异性。“异性相吸”——这常常会成为“恋父情结”的依据。可惜,我自小就不“粘”爸爸,因为他是忙碌的,一年有大半年出差在外,永远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记得我小学六年,他好像只去参加了一次家长会,到了学校后才到处向人打听我是几年级几班的。回家后还很兴奋地告诉我妈:“我们家闺女挺有名的,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几年级几班的。”所有人,呵,除了我爸!对此他不觉着惭愧,反倒振振有词:“一般来说饲养动物有两种方式——圈养及放养,我们家实行放养制。”放养?哼,那根本是“养而不教”。那时,他实在不是个黏糊的男人。
男人的黏糊劲儿是在绵长的岁月里慢慢地显现出来的。第一次体会老爸那种腻腻的黏糊,是在十七岁我一个人去巴西的时候。机场送行时,妈妈没哭,爸爸的眼泪倒是在眼眶里打转。同行的小表妹那时不过八岁,便取笑他:“大姑父,你要是想哭哭不出来,我捶打你一顿好了。”我见不得男人哭的,慌慌张张走进了机舱,始终没有回头。对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当时我心里难受得很,可这孩子连头都不回。”其实有一件事他并不知道:那天,挥手别离后,我满脸是泪,不是不想回头,而是因为怕他们担心,所以,不敢。后来我走了不少的地方,分离与告别也自然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机场或是站台,家人朋友伤感的眼神常常会令我不知所措,不流泪未必是薄情的,只是了解了生命本就是在聚与散的交错中走过的;只是相信只要想遇见,天涯海角的距离也不过就是飞机上的一段时光罢了。可是父亲不然,每每我离家他都要难过。如果说妈妈的不舍是埋在心里的,爸爸的伤感则全都写在脸上——五十岁的男人,那时的表情却像极了一个委屈的小男孩,让人心疼。
有人说男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女儿的爱人。有个笑话一直记忆犹新:某个男人得意洋洋地在电话里向朋友夸耀:“我正在享受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将别人未来的老婆抱在自己的怀里。”那时在他膝上的并非什么美艳矫妇,而是他四岁的小女儿。男人的幽默在二十年后变成了一声叹息。女儿新婚之夜,老父大宴宾客,喝得酩酊大醉。别人都以为他沉浸在嫁女的喜悦之中飘飘然然,不想他忽然放下酒杯,长叹一声:“哎,那小子现在想必正在放肆了!”我笑着把这故事说给爸爸听,他一脸的尴尬,说这笑话简直太毒,把男人心里的脆弱不留情面地统统翻出来了。小时候,只要有男生到我们家去,爸爸就摆出一副无比严肃不苟言笑的表情,以至于我的第一个puppy lover可以在我面前长篇大论地蜜语甜言,可见了我爸连一个只有主谓语的简单句都说得颠三倒四。有男孩子打电话找我,只要是我爸接的,都会细致入微地了解对方的基本情况。相熟的朋友打来电话听到我爸的一声“喂?”就干脆一连串地自报家门,省了他的事儿。我对此极度不满,嫌他俗气而老套,他却十分无辜:“我对他们根本没兴趣,只不过为你接电话,当然要帮你问清楚嘛。”懒得理他。
后来长大了,感情的事是不愿与他细说的。我是个内心顽固倔强的孩子,因为无法说服自己和生活妥协,在感情路上一直走得磕磕绊绊。他担心我,却不敢问,怕我烦心。有时隔着千山万水地在电话里聊着家常,他却能在我的嘻嘻哈哈间体会出我内心深处的另一种悲伤。他会很认真地对我说:“爸爸希望你幸福,不仅仅在你未来的事业上,也在情感上。”“不要煽情,我恶心啊。”我会岔开这些,随便拣一个话题和他乱扯,鼻子却是酸酸的。我知道他在家里的橱顶存了大大小小几十瓶的好酒,等我婚礼的那一天,一醉方休。我知道那时像他这样黏糊的男人难免会有些难过的,可我也知道那一天是他真心盼望的。
一直以来,旁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爸爸对我的期望很高,因为从小我便是他的骄傲。是的,我的每一个成绩都让他雀跃不已,他会把报纸上每一篇关于我的文章剪下来随身携带,甚至会在电视访问中侃侃而谈他所谓的“教育方法”。可是,当我一度在挫折中挣扎的时候,当我以为他会鼓励我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的时候,这个黏糊的男人却坐在我身边,悄悄告诉我他和妈妈的积蓄足以供养我过虽不富裕但却衣食无忧的生活。“真正让我们骄傲的是你的懂事,是你的善良,而不是你外在的光环。”有的时候,最简单的期望却能给人最大的动力。
我讨厌黏糊的男人,但是,我爱他。我始终不是一个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对于在乎的人有时反而变得凶巴巴的。但我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没有哪一个男子会给我这样的爱,世界上也没有哪个男子会得到我这样的爱。茫茫人世,纷纷红尘,有一种爱,它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