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科尼尔又成了独行,内心也平静了许多。他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明天会与泰米纳角斗并被打死。他对此深信不疑。不过,对他来说死亡是一个解脱,因为他对目前的境况十分不满。烦恼还可以停留一天的时间,到了明天就没什么可以牵肠挂肚的了。他这样想着回到别墅。进门之后立即写了一张便条,让仆人给博热上校送了过去。然后,他又奋笔疾书,连续写了好几封信。做完这些,他就赶紧吃晚饭,不知怎的,心情豁然开朗。晚上八点半,他准时来到了情妇的花园门口。
“圣科尼尔,从你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伯爵夫人问道,“你今天看似高兴得出奇,但是你说的那些玩笑话却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昨天,你好像有点不高兴,但是我却很愉快。今天,咱们倒是颠倒过来了,我今天身体不适,头有些痛。”
“亲爱的,你说的这些我完全同意。昨天来的时候,我确实有些不痛快。但是,今天我出外散心,活动活动了筋骨,所以现在心情不错。”
“今早你走后,我睡了一觉,后来起得很晚,一直在做梦。一点也没有休息好,真是烦人!”
“哦,你做梦了?梦到什么了?你相信梦到的东西吗?”
“我看你是疯了吧!”
“我信,我十分相信。我敢保证,有一些悲惨的事情将会发生,并从你的梦里得到验证。”
“我的上帝啊,我做过的梦总是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这次倒是很奇怪,我却还记得……我梦到了马西尼,你看,这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马西尼?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梦见他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啊!”
“说起马西尼,他真是一个可怜的人!
“马西尼,可怜的人?”
“圣科尼尔,你这是怎么了?感觉你今晚与往日截然不同,你的微笑中明显饱含着恶毒的嘲讽意味,你说的话,好像都不是你的真心话。”
“你看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感觉就像你的那些老寡妇朋友们对我一样。”
“你说多了,圣科尼尔,我看你今天一直板着脸,就像与你讨厌的人待在一起一样。”
“真是个坏家伙,来吧,把手交给我。”
接着,他把她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这些看似殷勤的一举一动,其间夹杂着稍许的嘲弄。两个人互相望着对方,大概有一分钟的光景,突然圣科尼尔低下头,大声地说道: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做一个好人简直比登天还难。与人交往,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聊些天气或者户外打猎之类的活动,如果是老妇的话,也可以聊聊她们慈善机构的费用支出。”
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张纸,他拿了起来:
“来看看,这是一张账单,是帮你洗衣服的女人留下的。我的美人儿,咱们就聊聊这个吧,这样你就会说我好了。”
“说实话,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看着账单上的字体,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上午在家中发现的一封信。我时常整理书桌,收拾收拾文件,这是你知道的。那是一封情书,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裁缝,后来彼此相爱。这封信就是她写给我的。她写的字很特别,与众不同,很有自己的特色。信中的文体与她的字体一样复杂。那个时候的我轻狂自傲,觉得她写的书信比不上塞维尼夫人的好,就毅然与她断绝交往。虽然我觉得她配不上我,但是今天重新看到这封信,倒是认为她对我是一片赤诚!”
“听上去不错,那个女人是你包养的吗?……”
“差不多是这样吧,我每个月给她十五法郎。但是,当时父母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并不多,他们认为过多的奢华会腐蚀年轻人的心灵,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她一定是死在救济院里了。”
“圣科尼尔,我觉得你说的是假话。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现在的神情就不会表现得若无其事。”
“是啊,连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确实没有说真话。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好人,再也不用我接济她了。她出嫁的时候,我还送给她一些嫁妆。”
“你的心地善良,但是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装作坏人呢?”
“哦,我很善良,是吗?……不过,现在我回过头想想,她当初是真心对我的……那会我年幼无知,总是根据外在的形象来判断真实的感情。”
“其实,你应该让我看看那封信。我是不会嫉妒她的……你知道吗?女人天生比男人更敏感,只要让我看看她写的内容,就知道她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感。”
“但是,你们往往被一些愚蠢的人或者自高自大的家伙欺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壁炉上的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眼睛里冒出了愤怒的火花。他的声音也变了强调,不过玛蒂尔德却没有察觉。
“你说这话一点儿也不能让人信服。你们男人总是喜欢把自己当做唐璜,接二连三地换情人,但是你们哪里知道,你们遇上的其实是比你们更风流的女唐璜。”
“你说的这一点,我深表赞同。你们这些可爱的夫人们,总是智谋超群,远远地就能分辨出哪一个是蠢材。因此,我可以断定,你的朋友马西尼简直既蠢又自大,一定到他最后的生命时刻,都保持着无知的童贞,就像一个殉道者那样……”
“马西尼?他可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不过有些女人倒是很愚蠢。关于马西尼,我必须告诉你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是不是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我也记不清了。”
“从来没有讲过,你说说看。”圣科尼尔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我死去的丈夫认识马西尼,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好。我丈夫说他是一个儒雅之人,后来就把我介绍给他认识了。有意思的是,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就说爱上了我。刚开始的时候,他表现得很殷勤。又是从施罗特那里买画送给我,又和我谈论音乐和绘画。他还特意说明,那些画是他自己画的。那与我一本正经讨论音乐和绘画的腔调更是可笑。突然有一天,他派人送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夸我说是全巴黎最忠贞的女人,并声称愿意做我的情人。当然了,信中还说了其他一些令人大为不解的事情。那时候,我的表妹牛莉在旁边,这封信我就让她看了。我和表妹素来喜欢搞怪,于是便决定戏弄马西尼一番。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几位客人,其中就有马西尼,我和表妹趁机上演了安排好的恶作剧。只听她说:‘今天,我给大家念一封真爱告白的情书。这是我今天上午刚刚收到的,盼望大家仔细聆听。’接着,她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有声有色地念了起来……当时,马西尼听到后的样子,简直太可怜了……”
圣科尼尔听到这里,突然高兴得大笑起来。接着,他一把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跪在地上,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同时不停地亲吻着情人的手。
玛蒂尔德顿时感到莫名其妙,还以为他生病了。此时,圣科尼尔只是不停地说道:“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吧!”
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起身站起来。与刚才生硬的脸庞相比,现在的他激情勃发,焕然一新。这个时候,他内心中感到无比的幸福,甚至比他的情妇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更加幸福。
“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居然有那种罪恶的念头。”他继续大声悔恨地说着,“这几天来,我怀疑你和……唉,我又没有想着对你说清楚……”
“你怀疑我?怀疑我什么啊?”
“我真是愚蠢透顶,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有人告诉我说,你和马西尼……”
“马西尼?我和他?”她大声笑道。然后又恢复了常态,对他说:“圣科尼尔,你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你真是疯了。最重要的是,你还一直隐瞒着,不对我说。你真是虚伪!”她掉下了眼泪。
“是我错了,我求求你,原谅我一次吧。”
“我原谅你,怎么会不原谅你呢?不过,我想当着你的面,对上帝发誓……”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相信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上帝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们,到底是什么原因鬼使神差地让你怀疑我?”
“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我这个人脑袋比较笨……还有……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是马西尼给你的,所以我还以为……”
伯爵夫人听到这些,露出满脸惊异的表情。她合掌站在那里,像是在祈祷什么。接着,她又一次笑着喊道:“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
圣科尼尔也情不自禁地失声笑起来。他脸上的大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把抱住玛蒂尔德,不住地说道:“你要是不肯原谅我,我就不放开你!”
“你又在说傻话了,我当然原谅你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亲吻着他,“今天第一次看见你为我流泪,我真的很欣慰!要知道,以前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接着,她从他的怀抱中走开,一把抓住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使劲地摔在了地上。那花瓶上面画着一个拉皮泰人和一个马人,他们看似是在战斗。每个人物都分别用三种颜色画出来,堪称稀世珍宝。只可惜,顷刻间就粉碎全无了。
在情妇家中的这段时间,圣科尼尔既感到羞愧难当,又觉得无比幸福。
又是一个晚上,在托尔托尼咖啡店里,罗坎丁碰到了博热上校,他急切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我的朋友,这消息再确切不过了!”上校的口气中流露出些许悲伤。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吧!”
“哦,好的,事情是这样的。圣科尼尔对我说,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愿意挨泰米纳一枪,最后再向他道歉。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为强烈,所以我只好答应。接着,泰米纳不同意,说是由抽签来决定谁先开枪。但是圣科尼尔坚决不同意。无奈之下,泰米纳开枪了。我看见圣科尼尔在原地转了一下,就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以前在战场上也见过类似的情景,中弹的士兵总是要转一圈再倒地死去,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是啊,那可真是非同一般!”罗坎丁继续说道,“那后来泰米纳有什么反应?”
“噢,他当时悔恨地把自己的枪摔在地上,连扳机都掉出来了,可见摔得极其用力。基本上他平时怎么做的,那会就顺其自然地怎么做。可惜那支英国手枪了,它是由曼顿制造的。在巴黎,能否找到一个像样的造枪人再为他打造一支,那可真的不好说了。”
自从圣科尼尔死去之后,伯爵夫人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一直闭门谢客。一年四季,她都住在乡下的别墅里,而且很少出门,只有身边的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仆照料她。尽管这个仆人对夫人与圣科尼尔之间的事情了如指掌,但是她们之间却很少说话。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她的表妹牛莉旅行生活结束,特地登门看望她,结果大吃一惊。眼前的表姐早已不是当年她离去时候的那个样子——一副既消瘦又苍白的脸庞,死气沉沉,活像一具僵尸。她想方设法地把表姐请出一直居住的那所房子,最后一起去了耶尔。三四个月之后,伯爵夫人患肺病死了。她整天闷闷不乐,思虑成疾。给她看病的M医生说,她的病完全是由烦心事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