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伊仔细地打量着完成的塑像。他吃惊地睁大眼睛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像活人的塑像。你把它展出以后,我就不敢在布鲁塞尔大街上行走了。每个人都会认出我的。”
他穿好衣服,又瞟了《被征服者》一眼,说道:“这个塑像赤裸裸地一丝不挂,肯定会引起人们说长道短。我现在都能这样感到。”
奈伊的疑虑使罗丹很烦恼,他请范·拉斯布尔来鉴赏,罗斯也被请来了。他们站在工作室门口,惊讶得目瞪口呆。罗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声叫道:“太像真人了。”
《被征服者》被1877年荷兰沙龙接受了。
罗丹在范·拉斯布尔和罗斯的陪同下,到艺术广场去参观展览。他们找呀,找呀,最后终于在展览室的最后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被征服者》。它被安放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人们只能从正面看。当时塑像周围一片混乱,一群人在像前大声说笑着、讥讽着。塑像上还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嘲讽地写着:“本铜像是按模特儿之身体浇铸而成。”
罗丹感到前途毁灭了,名誉扫地了。他绝望地低下了头。但罗斯却推开众人挤进去,把牌子撕个粉碎,然后带着往日的骄傲,挺着胸膛,大步回到罗丹的身边。罗丹拉起罗斯的手,同范·拉斯布尔一起走了出去。
很快,关于这尊塑像的诽谤性的文字在布鲁塞尔各家报纸上相继出现了。罗丹给报社写信,说明塑像并不是用真人身体浇铸成的,但他抗争越多,遭到的谩骂愈加激烈。
展览会结束了,《被征服者》被运回工作室。罗丹拿起一根铁棍就想将它打成碎块。这时,站在门口的范·拉斯布尔一个箭步窜到罗丹面前,阻止住他。并说:“这样,你无损于攻击者一根毫毛,只能损坏了你自己。”
“我现在在大街上走着,就有人在耻笑我。”
“它能引起公众的议论,就是你的成功,就是你的胜利。但雕像还有缺点,它的名称不适于比利时的国情,我给他起了个新的名字,叫做《青铜时代》。那根长杆是否削弱了人物的形象?我看应该突出人物的大山压顶不弯腰的精神。”
几个星期以后,罗丹露出了笑脸。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取下了那根长杆。
1877年一个晴朗的冬日,罗丹兴高采烈地回到巴黎。
罗丹经过多种渠道,打通了关节,几天之后,沙龙接受了《青铜时代》,梦寐以求的理想将要实现了。但是他的作品又一次被安放在靠近后面的一间窄小的展览室里,没有谁注意到它。而且这个塑像又是那么高,和周围的作品完全不成比例,结果给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竟是它那赤裸裸的身体。
《青铜时代》又一次交了厄运。接着,巴黎一家报纸重复了布鲁塞尔报刊的腔调,对《青铜时代》进行了恶意的诽谤,指责这尊铜像是用活人的身体浇铸而成的,并加油添醋地说它“庸俗、放肆、下流”。
第二天,在塑像旁边,罗丹差点被大喊大叫的人们挤倒,到处都是讥讽声声和蔑视的诅咒声,人们都把这座塑像当做是伤风败俗的裸体像。罗丹渴望得到公众的承认,但招来的却是公众的辱骂。罗丹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成了欺世盗名的骗子。沙龙评选团被这轰动一时的丑闻搞得十分尴尬,便命令把《青铜时代》搬出了展室。
罗丹跑遍了整个巴黎,想找个工作室安放这尊塑像却找不到。他的美术界的那些朋友,也被攻击得无地容身,当然爱莫能助了。当服务人员正在为搬走《青铜时代》作准备时,罗丹突然发现布瓦博德朗老师正站在塑像的面前。他对罗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塑像存放在我的工作室里。至于因《青铜时代》引起的轰动,这在今天来说是很自然,很有必要的。”
罗丹向美术部提出抗议之后,引起了不少麻烦。他不得不交出制造塑像的铸型和模特儿的照片,不得不供出模特儿的姓名、住址,供他们去调查了解,但都未得到满意的答复。
一个星期天,布瓦博德朗邀请罗丹和一些艺术家到他的工作室会面。他说:“这是为《青铜时代》正名而成立的一个委员会。”
艺术家们再次审视着《青铜时代》,他们面对的塑像,是一个大梦初醒的年轻男子。他侧仰着脸,右手抓头,似乎是要用手臂遮挡还不习惯的炫目的阳光;左手握拳,手臂弯曲;健壮的胸膛,正在吸收清新的空气。
一天,欧仁·纪尧姆带着布歇等5名雕塑家组成的评选团来到了工作室,他让罗丹即兴创作。
对于宿敌纪尧姆的阴险,布歇早有警告。这次创作是罗丹对于敌人刁难的回敬,意义重大,关系未来。他胸有成竹地按照意大利人佩皮诺典雅而迷人的姿势塑了起来。他往骨架上堆塑着躯干。随着整个形象逐渐逼真起来,人的结构似乎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想像中涌现出来。这使布歇等人惊叹不已。
罗丹似乎忘记了评选团在场。他把臀部塑得十分准确而无粗糙之感,使这个难以处理的部位十分突出显明。他发挥着在布鲁塞尔练就的独特风格,努力地塑着。悲愤、委屈的感情消失了。
他让塑像左腿跨前一步,并着重表现了随着腿部的运动而引起腹肌的变化。他忘记了时间,发疯似的创作着,直到把两条腿和躯干部的动态全部塑完才停了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但他心里感到舒畅和愉快。
纪尧姆挑剔地说:“没有头,也没有胳臂,这尊像塑完了吗?”
“作为即席创作,完了。”罗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但作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当然还差得很远。没有哪件像样的雕塑艺术品是可以一次完成的。”
纪尧姆又说:“你对赤裸裸的人体着了迷?”
“艺术从本质上说来自人体。贝尼尼用男性人体装饰宫殿的大门,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画满了****人体,还有提香,鲁本斯和波提切利等。你看过他们的画吗?”
纪尧姆当众受到羞辱,满脸通红,尴尬地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布歇却一边审视着塑像,一边评论说:“这是个真正的人,有运动,有生命,还有不加美化的真实感。”他又强调说,“罗丹的雕塑技巧是显而易见的,对此提出疑义是愚蠢的,或者是有意的。”
纪尧姆仍挑剔说:“他虽然能够即席创作,但这尊像缺少静感。”
罗丹被激怒了,他反驳说:“在自然界中就不存在静态,连死亡也不是静止的。尸体的腐烂也是一种运动。宇宙、自然,我们自己,都在运动。即使我们处于熟睡状态,我们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流动,大脑还在漫无边际地漫游。”
纪尧姆无言以对了。沉默了一阵,他问道:“那你把这尊塑像叫什么呢?”
“《散步的人》。好了,现在请您谈谈对《青铜时代》的指责吧。我是用活人浇铸的吗?”
纪尧姆让步了,他说:“我们从来没有那样说过。那是报纸上无根据的责难,你现在已经用事实否定了那种说法。《青铜时代》将重新展出。如果不引起什么骚动的话,政府将把它买下来。”
评选团大部分成员离开了。只有布歇留了下来。他再次审视着这个《散步的人》。他觉得,正是由于他没有头,没有双臂,“走”的姿态才更突出,更强烈。他刚健、猛壮,大步前行,好像任何障碍都阻挡不住。即使只剩下断躯,也要阔步向前。
追求与探索
罗丹的工作方法很独特。在他的工作室里,常有好几个裸体的模特儿,有男有女,来回地走着,或者坐着。
罗丹雇佣这些模特儿,是要他们经常供给他各种裸形的意象,用生命的全部自由来活动的裸形的意象。他不断地静观默察,长期地积累,以使自己和这些运动着的肌肉的景象相熟悉。古希腊的人体雕塑,之所以那种准确、娴熟,正是因为他们细心观察竞技场的演习、投铁饼、带手套的角斗、拳击和赛跑等,从而获得了有关人体的丰富而娴熟的知识,使这些艺术家们能够自然地讲“裸体的语言”。
人的面部,通常被看成是灵魂的唯一的镜子。而实际上,没有一条人体的肌肉不表达内心的变化的。对罗丹来说,人体是富有“表情”的,一切肌肉都在表示快乐和悲哀、兴奋与失望、静穆和狂怒……伸展的双臂、斜倚的躯干,和眼睛与嘴唇同样能温柔地微笑。这也是罗丹酷爱人体雕塑的原因。
《夏娃》原是《地狱之门》上的一个形象,罗丹选择了一个已怀了孕的模特儿。为了塑这个像,他让模特儿不停地来回走动,以便观察她那丰腴的身体,但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姿势还一直确定不下来。一天,他让模特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而他则摸着她的肚子以确定曲线的精确位置。女模特儿本能地用双臂遮住了脸部和乳房,显出一种害羞的样子——这正是罗丹所寻求的姿势。她膝关节上那条升高了的曲线使人想到她的羞涩和窘迫,这正是被驱逐出伊甸园的夏娃的形象!
维纳斯和夏娃,是西方描写女体的两个重要题材。维纳斯来自希腊思想,她是属于理性的又是享世的,她是纯美的,又是有诱惑性的,这种诱惑性并不排斥她的神性。而夏娃来自基督教教义,她带有原罪,是诱惑的罪过,她被驱逐出伊甸园,她的肉体将要受难。
罗丹的《夏娃》正是做了这样一种选择,一种有别于维纳斯光洁完美的躯体的选择。罗丹的《夏娃》不但不是处女,而且不是少妇。她的身体不再丰润,而是粗壮厚实。这是一个成熟的女体,也是一个正在一步步走向人世间准备用容忍和坚毅来捍卫未来的生命的母体。面对将至的艰辛和苦难,她有迟疑,也有坚定;有屈辱,更有倔强。这粗糙的皮肤,如老树根般盘扭的肌肉、宽厚的躯体、遮羞的动作就是罗丹所理解的人体的“表情”。
作为一个雕塑家,罗丹比别人更热爱女人美丽的面孔及躯体。他认为女人的身体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有时像一朵花:体态的婀娜仿佛花茎,乳房和面容的微笑、发丝的辉煌,宛如花萼的吐放;有时像柔轻的长青藤;有时象劲健的小树;有时人体向后弯曲,好像小爱神射出无形之箭的良方;而坐着的女人,那背影的曲线又像一只轮廓精美的花瓶……罗丹盛赞女人,并塑造了一系列青春美丽的女人体,但他不仅仅注重发现形体的外在的美,更注重内涵的实质的美,这种美就是人的形体、肌肤及动作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及思想。所以罗丹不仅塑了《纳达依德》、《吻》、《永恒的春天》等一系列以青春美丽的女人体为主的雕像,而且也塑了粗壮的并不美丽的中年女人《夏娃》,而在几年之后,罗丹塑了更为老丑的女人《老媲妓》。
这是一曾经个年轻貌美、容光焕发的姑娘,然而现在,她的肌肤松弛无力,包在隐隐可见的骷髅上,僵硬的关节在遮盖的皮下显露出来——在摇动、战栗。老女人弯着腰偎踞着,她望着自己干瘪的胸膛、堆满皱纹的肚子,双臂枯藤般地下垂着,回想当年的青春与美貌,悲哀而绝望。
当这件作品展出时,许多人扭过头去,不愿意看她。他们不理解为什么罗丹要雕塑出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这与他们一贯的审美观相去太远了。但一些有见识的艺术家却认为这是一件真正好的艺术作品,因为她真实、自然、有独特的性格,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能给人以深切的感受引起人强烈的感情的作品就是美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画了菲力浦四世的侏儒赛巴斯提恩,他的目光使人看了,立刻明白这个残废者内心的苦痛——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出卖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而变成一个玩物、一个傀儡……他内心的痛苦越强烈,给人的感受越深。19世纪的法国画家画了一个扶锄的农夫,一个被疲劳所摧残的、被太阳所炙晒的穷人,像一头遍体鳞伤的牲口似的呆钝,扶在锹柄上微喘,在这受奴役者的脸上,画家刻划出了他任凭命运的安排的神态。可见,艺术的美丑是不以自然的美丑为衡量标准的。艺术的美在于性格、在于力量。
《老媲妓》就是这样一尊有着悲剧性格和力量的作品。它同中年的《夏娃》一道构成了罗丹所刻画的人的历史及命运悲美的一景。
1883年,罗丹在其艺术生涯的辉煌时期,碰到了他人生旅途中的第二个恋人迦密儿·克劳岱尔。当时罗丹的工作室已经有好多学生和助手,所以当他的朋友布歇说有一个女学生将要跟他学习时,他很不耐烦,的确,这种事他已遇见好多了。然而,当19岁的克劳岱尔站在他面前时,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她非常漂亮,婷婷玉立,而且热情洋溢。
共同的兴趣和追求、相互的仰慕,使他们很快坠入爱河,一向严肃而深沉的罗丹变得有点不顾一切,狂热的爱情使他以克劳岱尔为模特塑了一系列充满春青热情的塑像:热情奔放的《彩虹女神》、细腻温柔迷朦期待的《思》等。而更多的则是燃烧着爱情火焰的双人裸像——《永恒的春天》、《吻》、《诗人和女神》、《山林女神的游戏》、《永恒的偶像》等等。
这些表现男女****和性爱的大理石雕像,过去人们有过许多的误会。每次展出,都会遭到一些“色情”或“不道德”的诽谤。这些作品是罗丹和克劳岱尔炽烈爱情的结晶,他把人间转瞬即逝的感情之水,物化为一种凝固的崇拜物,凝固成为《吻》、成为《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