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温森特每天背着画箱,邀凯带着简一起到野外去写生。他们带上午饭,在森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凯在充满生气的树林里,要么和简追逐嬉戏,要么伏在草地上,嗅着花草和泥土的芬芳。忧伤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她的苍白的脸上渐渐涌上了红潮。温森特因为有凯在身边,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心情格外愉悦,他甚至体会到一种小家庭的温暖,然后因此而产生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创作热情。他的脸与画板之间老是出现凯凄美的面容。凯有一张椭圆形的脸,一双充满哀怨、像碧潭一样深不见底的大眼睛,她的皮肤细腻而苍白,悲哀使她的美显得深沉而成熟。
每当这时候,温森特的创作灵感来得特别快,而且久久缠绕着他,令他激动不已。他的画也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出色,炭笔在他手指间轻灵地盘旋,线条流畅而柔和,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偶尔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感到坐立不安,灵感被她带走了,所有的焦灼向他袭来,他无法完成任何一幅习作。这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恋爱了。
他回顾自己走过的28年,是那么孤单寂寞,他觉得一个男人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个他爱的和爱他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哪怕是用一根柔滑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或者在他眼前吹气如兰,轻轻地对他说:“温森特,我爱你!”这是多么不幸啊!
温森特把自己的爱情告诉了弟弟提奥:
“我现在开始恋爱了,我始终爱着她,一直要等到她最后爱上我。瞧吧,你将要发现还有另外一种力量促使我们行动,那就是充满爱情的心,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我迫不及待地需要发泄自己的感情,否则锅炉就会爆炸。”
温森特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间,把他的恋爱告诉了他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曾经为温森特和凯能够和睦相处甚感欣慰,所以温森特对父亲充满信心。但令他失望的是,母亲对此缄默不语,父亲脸上却毫无表情,他像没有听到温森特的话一样。他想,父亲是不是神经质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正面触及这个问题,好像这是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这使温森特感到很伤心。但这并不能减少一丝一毫他对凯的爱。
他终于控制不住了,正像他说的,锅炉爆炸了。
那天他在他的小茅屋旁边画画,一种巨大的冲动使他不能自持,简枕在凯的腿上睡觉,凯用一种平静的眼光凝视着温森特的方向,实际上她没有看她眼前的东西,她只是注视着一个虚无的空间,从这种虚无里搜寻她甜美的往事。她的神态使温森特悲痛欲绝,他觉得她不应该把自己束缚在往事的痛苦之中,应该正视现实,因为现在他爱她!
温森特扑上去,张开双臂把凯柔弱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像疯子一样发出呓语,他把所有的热情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使凯惊恐万状。
最后他说:“凯,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我一刻也不能离开你!”
凯在惊骇之后表现出极大的愤怒,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不!永远不!永远不!”然后她挣脱身子,抱起大哭不止的简飞快地跑了。
猝然的打击把温森特的心碾得粉碎。
凯在第二天就打点行李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一种强烈的思念凯的情绪笼罩着温森特,使他夜不能寐。他赶到了阿姆斯特丹,他要见凯一面,听听她亲自表态。尽管在埃顿她已经说了,但他坚信那不是她内心所想的,她只是一时惊愕而措辞不当,说出了违心的话。
斯特莱克牧师并不理睬他。他的身子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温森特面前,然后自个儿背起那封信来,那听起来就像一件公文,或者是例常的传道讲经。
餐桌上点燃着的一盏汽灯,惨白的光正像温森特的脸。温森特把他的焦躁强压在心底,他用最大的耐心恳求姨父:“尊敬的姨父,我爱凯,爱您的女儿,我将用我的全部身心温暖她,照顾体贴她,给她幸福。您是侍奉上帝的,那么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发发慈悲吧,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赢得她的爱!”
姨父一脸的冷漠,“这是不可能的,温森特。凯根本不爱你,你的出现对她只能是一种伤害。”
“尊敬的姨父,您听着,如果表姐是一个天使,那么我就攀不上她,我无法设想我能与一个天使恋爱。但我认为她是一个具有正常情感的纯粹的女人,而我十分爱她,这是天经地义的,我怎么会伤害她呢?”
此后,姨父拒绝回答温森特的任何问题,他像面对着一个无赖一样用一种置之不理的态度对他。
温森特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他的面前不是斯特莱克姨父,而是一堵教堂的冷冰冰的、坚硬的白色墙壁,那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但是他决不会因此而放弃。他突然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跳起来奔向那盏汽灯,他伸出左手插入汽灯的火焰上烧着,说:“我宁可烧焦我的手,这种疼痛还不如我的心灼痛得厉害。我一定要看到她,哪怕是我的手能够在火苗中坚持的那么一点时间。”
他手背上的皮肉立即变黑,又变红,一缕烟冒出来,伴随着皮肉烧灼的吱吱声,他的牙齿紧咬着,手臂始终一动不动。斯特莱克牧师忍受不了他那森森的目光和那惨烈而残酷的炙烤。他在惊愕之余一掌打掉了汽灯,气得说不出话来。
温特森在阿姆斯特丹的三天,天天呆在姨父家里,但这样对抗毫无结果,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希望越来越渺茫。
在小旅馆里,他把自己像垃圾袋一样扔到床上,然后怔怔地反省自己。他想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搞错了,要不然为什么谁都反对我?是我不正常,还是他们不正常?我快30岁了,但我从来没有尝过女性温热的肉体之欢,那一定是妙不可言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并且生为男人,我就应该有享受女人的权利,我一定要去找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妓女!
眼泪与鼻涕在窗外透入的灯光下闪耀,到后来他竟泣不成声。
后来有一天,梵·高去酒店喝酒时,碰上了妓女克里斯汀。她已经不年轻了,也不算美丽,现在靠洗衣为生。她有五个孩子,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他们俩聊得很投机。就这样,克里斯汀走入了梵·高的生活。她每天给他当模特,给他做晚饭,给他洗内衣,上街买东西。
梵·高每天付给她一个法郎。他知道这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但是他喜欢她陪伴。他喜欢在新煮的咖啡气味中醒来,喜欢看一个态度亲切的女人在炉子周围忙碌。这是他头一回有个家了,他发现有个家是很惬意的。
等到他画她画得对她身体的线条了如指掌时,就决定画一幅道地的习作了。他让克里斯汀裸体坐在火炉旁的一小段圆木上。画面上,她那骨节粗大的手放在膝盖上;脸埋在瘦得皮包骨的臂弯中;稀疏的头发披在背后;松驰干瘪的乳房下垂到精瘦的腿上;踩在地上的扁平的双脚给人一种不稳定感。他给这幅画题名为《哀伤》,这是一幅生命力已被榨干的妇女的生动写照。
素描倒数
就这样两个人彼此相爱了,并且梵·高向克里斯汀求婚了。几个月后,克里斯汀的小孩生下来了。梵·高很高兴,虽然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
1885年3月,温森特回到家乡的第三个年头(第十六个月),父亲西奥多勒斯因意外事故去世。提奥回来参加了葬礼,温森特也搬到家里住了一段时期。
因为巨大的悲痛缩小了温森特与弟弟科尔以及其他妹妹的距离,哀伤过后,全家人的关系较父亲在世时融洽多了。但是为了不妨碍弟妹们的正常生活,温森特还是决定搬出去住。他认为这样也许是维持他们之间友好关系最长远的明智之举。
从家里走出来,温森特租住在一个工人家里,他的邻居是一户农民,主人叫德格鲁特,是个五口之家。他们全都下地干活,脸晒得黑黑的。德格鲁特有一个17岁女孩叫斯蒂思,性格开朗,整天疯疯癫癫的,挺招人喜欢。她穿一件满是灰尘并打了补丁的蓝色裙子,一件紧身胸衣,由于田野的风与太阳的影响,她的服装看上去比城市贵妇人的服装更加优美。温森特经常请她做模特。
德格鲁特一家以土豆为主食,偶尔能喝上一杯清咖啡,过节的时候卖点土豆换一小块咸牛肉。种土豆、挖土豆和吃土豆就是这一家子的全部生活。
温森特每天晚上都到德格鲁特家里串门,他们对他很友好。他经常观察他们吃蒸土豆,一边想着一些问题。
那是一间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小屋子,一屋子五口人脸色黝黑,围着桌子,占去了房子的大半空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桌子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蒸土豆,硕大的土豆爆裂开它们的皮,香气从裂缝的地方浓郁地弥漫开来,充溢了整个房间。
他开始着手画这幅画,在闪着金黄色火苗的灯光下,一家五口人在吃着土豆,他们曾用伸进盘子里的同一双手去锄地,他们用诚实的劳动挣到了他们的食物。他们翘起的鼻尖在灯光下放着光,相互谦让传递着土豆。这种情景是和谐而宁静的,有一种朴素的幸福与温馨。
油画完成以后,他给它起的标题为《吃土豆的人》。因为还没有干透的原因,他不能够立即进行一些必要的修改,又怕弄坏了,所以把画寄放到一个朋友家里,并叮嘱他千万要小心,不要把画弄坏,干了以后他再去修改。
过不了多久,温森特到他朋友的家里,取出了那幅《吃土豆的人》,画面已经干了,上面布满灰尘,而且密密麻麻地粘上去许多苍蝇。温森特用刀子刮着这些“为艺术而献身”的小生灵的时候,竟把自己和它们比较,他感到非常有意思。
然后他做了一次细致的加工,画上最后收尾的笔触,再用蛋清涂上去,阳光下一幅成功的作品显示出了它勃勃的生命力。他觉得自己终于捕捉到了那正在消逝的事物中存在着的具有永恒意义的东西。从此,布拉邦特的农民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温森特决定在这个时候去安特卫普,那是比利时的艺术中心,他希望在那里能获得正规的教育。弟弟提奥邀他去巴黎深造,他觉得还为时过早,但总有一天,他得向巴黎进军的。对一个画家来说,安特卫普真是一个百花园。
温森特在激情催促下迅速投入了工作。一方面与美术学院取得联系,争取入院学油画,另一方面在街头或酒吧寻找模特。
他在一家咖啡馆里雇到了一个陪酒女郎,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性格开朗、机智幽默。温森特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在作画时和模特谈话了,谈话时模特的脸部能保持着活泼的表情。
“你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姑娘,和你谈话是一种享受!你是否对喝酒感到惬意?”
“对我来说,香槟酒不是快乐,而是忧郁。”
温森特被这句富有哲理的话深深打动,自己观察人物竟是那么地缺乏洞察力。他由此懂得了在表现某种趋于表面的欢乐的同时,更应该着重刻画内在的悲哀和痛苦。
然后他准备为她画另一幅画。第一幅是一个巨大的头像,她的快乐像水一样清澈地在画面上流淌出来,他把那幅画送给了她。她对这件温森特认为是失败的作品还是感到很满意的,她说:“画面上的我能冲淡我的痛苦。”
第二幅作品并没有画完,咖啡馆的老板严禁温森特影响他们的工作,他用近乎粗暴的举动把他赶走,并不准姑娘上门找他。
温森特就在自己租的画室里对着镜子画自己。他第一次画出了两幅自己的肖像。
在安特卫普只有一个多月,这个曾因为被人称做“船长”和“铁厂工人”而自豪的温森特就日渐消瘦下去了。
他的牙齿越来越多地掉了,最多还剩十个,吃东西的时候,他尽可能不使用它,一骨碌就吞下去,以免不小心磕碰下来一颗。此外,为了不至于太强烈地感到肚子饿,所以他抽很多烟,弄得咳嗽加重,还有可恶的胃病,这些病症弄得他看上去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他给弟弟提奥写信说:
“谁要是想画画,他一定要设法活下去。”
所以他为了自己的身体去看病,医生说,这是一种全面的衰退,一定要注意保养。
不过温森特并不太伤感,众多的艺术家都有类似的经历:缺乏金钱,健康不佳,遭受歧视,孤立无援,终生受罪。德拉克洛瓦说过:一个画家只有在牙齿掉光,头发全无的时候,才能弄明白成功的奥秘。看来,掉牙齿或许是接近成功了。
他决定三个月学习期满,就到巴黎去。
印象画派
巴黎称得上是欧洲的首都,虽然第三共和国提倡自由、平等、博爱,但作为艺术家,应当有艺术家的气质。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不被人理解的艰难时期穷困潦倒,成名以后还是会讲究起来。比如印象派,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已经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赞扬者,莫奈的处境就已经逐渐改变,经常改建他的画室。
当然这些话温森特几乎听不进去,他的心思是到古比尔画店去看印象派画,然后结识一些画家。提奥告诉他,继首批印象派画家之后,巴黎已越来越多地聚居了一批更年轻的画家,以印象派为楷模,并力图在其基础上有所创新。这才是温森特最感兴趣的事。
蒙马特尔林荫大道显得宽阔而壮观,兄弟俩晃过高大豪华的百货商场和富丽堂皇的酒店,来到古比尔公司分店。店内陈列的作品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被称为印象派画家们的作品在琳琅满目的古典派与学院派作品中显得孤单而固执,它们仅仅占了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厅。
温森特完全傻了眼!这些画无处不表现出一种对传统艺术的背叛。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接触那些死气沉沉的绘画,虽然构图稳定均衡,线条清晰优美,每一处都经过精雕细琢,但是画面上没有笔触,颜色之间的交接平淡冷漠,好像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石头把颜色磨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