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睡吧。”大脸打了个哈欠,似乎一点儿也不想聊天。
“哦……”乔菁怏怏地爬上床去。遇有难堪,能和大脸说上一说总是好事。若大脸心情好时,还会很大气地安慰她几句。乔菁觉得现在的自己太需要这样了。
两人都躺在床上。大脸照例把被子呼地拉到头上,然后打着手电筒,屈腿跪在被窝里写日记或看书。乔菁床和大脸的床呈“丁”字型摆设,自从姐姐不回家睡觉后,那张特大的床便成了大脸至为眷恋的地带。
好一会儿,乔菁还是忍不住轻叫:“大脸……”
“嗯?”
“干吗不读书?”
“想挣钱嘛。”大脸压着声音拖长音调说。
“挣钱确实很好。”乔菁轻声叹息。
“是耶,自己口袋里有钱多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那你准备做些什么工作?”
“嘿,鞋厂服装厂大量招工,只要我想做,随时上班都行。和我一块不读书吧味精,到时咱们可以一起工作。”
“起码……起码也要等高中毕业了才外出吧……”
“嘁!我又不准备考大学,高一退学和高三毕业有啥分别。”
“但你成绩这么好。”
“成绩好有个屁用!”大脸不屑地说,“有钱最实际,挣上两年钱再找个男人拍拖更实际!”
“要死了大脸,你十六岁还未到!”乔菁嘴里骂她,心里,却因为她的话微微地触动,却又有些害怕。她常常觉得自己是游离在半空中的人,上不到天下不沾地,身子和思想都虚浮得没有轮廓,像幽灵一样。
“外出工作能认识很多男女朋友,有玩有笑多开心。你看看姐姐,说不准就嫁给其哥了,他可是个老板啊!哪像天天困在学校,净对着些闪闪缩缩的死男生。别说和女生说话了,正眼望我们都不够胆!口袋里总不超五元钱!还有那些老师的眼睛都长在额头上,哪个同学的老爸是官就拜哪个。就算当不成班干部,也能在学生会或社团组织当个什么组的组长!我们这些成年穿着‘白饭鱼’(白布球鞋)的同学算是什么!学校几乎就是为他们而设立的,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陪衬出他们与我们是多么的不同!既然如此,就该出来干活挣钱,然后穿得漂亮潇洒地在他们面前走过才是正事!”大脸不知是因为受了什么委屈,越骂越兴起,更是毫不留情,“像你这种‘逢人憎’的性子才会窝在学校里明看着人家羡慕,暗地里自怨自艾,等运气从天上跌下来!”
乔菁虽然从小受气,脾性却不是好欺负的,所以才会赢得个“又臭又硬”的名号。当下便连声音也不压低了,掀开蚊帐口朝大脸的床头吼去:“你自己想当童工就自己当去,干吗把我扯下水?如果母亲因为你退学而不让我读书,我会恨死你!大脸你听着,我恨你一辈子!”
“你们吵什么吵!要吵跑到街上吵!”隔壁传来母亲突然的尖吼,“一个两个都是顶心柱,生你们就是花力花钱买气受!”
母亲话音刚落,随即传来父亲的低劝:“理她们干吗?!一会子躁起火来又整晚失眠了……”
“花钱养她们还要受她们的气,我能不躁火吗?”
“当初我就叫过你少生一个了!”
“你又这样说话……”
“……”
“总之生着这种顶心柱子般的孩子,就是自讨苦吃!”母亲恨恨地嘟囔。
父亲没有搭讪。
母亲重重地叹了几口气,大概听得乔菁和大脸没驳她的嘴了,才没再说话了。
乔菁心里越发郁闷。书,还是渴望读下去。那不一定是那种悬梁刺股的学习心态,而是害怕改变而已。不过,若母亲真不给她读书了,她的学生生涯,便得画上句号。心中很明白这种时势更加要讨好母亲,希望不会因为大脸退学的缘故,脱离尚能令她感觉颇为自然的学校生活。
或者,是该把暑期挣下来的钱储蓄起来了。那件粉红色的缝着荷叶边的衬衣吊在市集的时装店好几天了,她每天骑着自行车经过时,都会恋恋地望上几眼,可惜衣服上的价钱牌每天都先声夺人地站在衬衣的胸领前面,大得像一只扑克牌。六十八元!不知有没有机会能穿在自己的身上?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无法讨得母亲的欢心,无法改变即将来临的唾弃。现在的她,如同坠落进一张结结实实的圆形铁网中,外面的人厌恶、指点、讥笑;内里的人,也不得不强烈地厌恶自己——她是不是该死掉,才能解决这种隐性又尖锐的痛苦!
死的念头,随着失望而出现。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也不能说这样的念头未出现过。
这一夜,乔菁睁大眼睛,定眼看着长年累月地挂着的土黄色蚊帐,半晌,织成雪花纹的暗纹奇怪地变大,扭曲,然后一团一团地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变大变小。她觉得耳边响起一种嗡嗡的声音。眼睛胀痛,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混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