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乔菁嫁人了,父母亲也搬到干净明朗的楼层居住。但她有时还是会特意地想去看看那几口淹死过小孩子的大瓦缸。那真是一种奇怪的记忆,它们用一种异常鲜明的姿势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包括它的位置,它的斜度,它肚子里的墨绿色的水……
这些长存在脑海里的童年的景物片段,会奇特地成为一些永恒不变的景象。它们的阴冷和漆黑,是如此清楚地刻印在她的童年里,形成一种特别的颜色,一抹深刻的景象,一份绵长的忧伤。
那只是对景物而言吧。她从来不会刻意地记得某一个曾经认识过的人的名字,也没有哪一些人的面孔对她是特别深刻的。他们的名字就像写在水上,留在她心里的,是他们曾经与善良、美好、乐天的人性有关的事情——毕竟,对她而言,这类东西似乎比较稀少。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竹林子,那家子独家住着,很多的老人阴着脸在里面转来转去,感觉很怪。”大脸说。
“但他们长寿呢,总得有一个优势存在,他们整家子才会如此长寿。”乔菁随意答着,然后蹲下身扯了一根茅草,拿在手里左右摇晃。
“到期了就要死才是,赖活不如好死!”大脸有点愤恨地说,“家里生了婴孩就开心,死了老人就难过,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别说晦气话了!”乔菁拖着声音说,“我就是从小至大说多了,才惹得逢人厌恶。”
“那样才好!”大脸一脚踢向一块小石子,那东西扑地跳到低一层的菜地里,“要是我是你的话,就会走得心安理得,不会因为谁跑回来!”
“哦——原来我有我的好,今天才知道呢。”乔菁无所谓地哼了一声,转着手里的茅草,说,“咱俩别在竹林里坐了,到沙场旁边的小斜坡里说话。”
大脸嗯了一声,默默地跟着乔菁拐向左边的阡陌。
离这里不远处有个小型的沙场,专生产玻璃砂。远远看去,雪白的砂子被分堆成好几座。中间建筑着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面是一条简陋的淘沙带。古旧的青砖,树皮色的廊檐,白茫茫的沙山,如果赶在夕阳时候,坐在山边看过去,沙山会被映照得金光闪闪,很有点梦幻的味道,叫她们突然很想跑到白晃晃的沙子堆里或跑或跳或做些什么去。
两人缓缓来到斜坡,坐在常坐地带,一株森树的左右侧。乔菁扔掉茅草,望着沙场,说:“你回来一个月了,那男人连信件都没有一封,再等下去肚子会隆起来了。”
大脸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你觉得那个男人和你还有没有可能?”
好半天,大脸才说:“没有……”
“确实了?”乔菁盯着她。
“天南地北的……喜欢又怎么样。在车站分手时,我就说过,这么一回去,两人是没有可能了……他家容不得我,我家也容不得他……事实上,当初是我硬要跟随着他……”
“不理是对是错就朝前死冲!”乔菁低声斥她。
大脸痛苦地摇了摇头:“他、他抚摸我时,我没有拒绝……如果,我当时坚强一些,就不会这样了……”
“这就是无知的代价!这臭男人也真不是东西,明知两人没有可能还要你?!”乔菁哼了一声,“要是我,绝对能够自他眼神中感应一些不妥当的东西!天知道我平生最讨厌鬼祟祟贪便宜的人了!一旦恶心了,还上什么床!”
“别这样说了,我是自愿的……”大脸低声争辩,“我也有错……人家说知错能改就能峰回路转,认了错又怎么样?难题依然存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乔菁一咬牙:“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学姐姐人流去!然后重新做人!珍惜自己!”说话间,她猛然感觉后背一紧,随即渗出一股连她也觉得阴冷的寒意。
大脸眼一红,久久才嗯了一声。
“你有没有钱?”
大脸呆滞地望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至少还有一点吧!”乔菁有点火了,“这不能误的,我和你看的杂书也够多了吧,知道女人家的事也不少!听说肚子一大了很难人流,到时要引产,是要留医院住院的!”
“我哪里还有钱,回来时买东西也花了不少了,现在大概……大概只剩下二十多元……”
“我真是被你气死了!哪会一点也不为自己打算的!”乔菁的脸面绷得紧紧,声音微微地颤抖,“我本来还有七十元的,可惜在开学时买了鞋子和衣服!现在大概只有二十元左右了!老天,四十多元钱究竟够不够人流啊……哎!最头痛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也罢,明天我和你到市医院去问一问价,总之无论用什么方法,你也是要堕胎的!否则你这辈子就完蛋了!”
大脸应了一声,呆着眼睛望向沙场。因为妊娠的缘故,乔菁觉得她的脸目有点浮肿,大而无神的眼珠子微微向外突着,半天也不眨动一下。那一种神色,是大脸十七年的人生里,最难看最淡漠最灰心最无奈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