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从心理、哲学、教育、精神方面的转移倾向中赢得某些好处。在我看来,这一转移鼓励了对生物基础和体质基础的正确理解。在任何有关同一性或真实自我、成长、揭示疗法、丰满人性或人性萎缩、自我超越或任何其他这一类问题的讨论中,都不能不涉及潜在的生物因素和体质因素。简短地说,我认为,要帮助一个人向丰满人性运动,不可避免地要通过他对自身同一性等等的认识。这一工作极重要的一部分是要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作为人类的一员在生物学上、气质上、体质上是怎样的,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愿望、需要,也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自己适合做什么,自己的命运是怎样的。
可以毫不畏惧地说,关于个人自己内部的生物学的现象学认识,关于我称为“似本能”的本性、关于个人动物本性和种性的认识,这才是对自我觉知至关重要的方面。这当然是精神分析要努力做到的事情,即帮助一个人意识到自身的动物冲动、需要、紧张、抑郁、爱好、焦虑,这也是霍尼在真实自我和虚假自我之间进行区分的目的,这也正是个人对于自己真正是什么的一种主观的意识判断。如果一个人不首先是个人自己的身体、个人自己的体质、个人自己的机能、个人自己的种性,他又能真正是什么呢?
这一范式可以一直延伸到个人发展的最高水平,甚至延伸到个人自我超越的水平,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完全有理由接受一个人的最高价值的似本能特性,或可称为精神生活或哲学生活的似本能特性。我甚至觉得这种个人发现的价值论也能纳入“个人似本能性的现象学”范畴,或纳入“主体的生物学”或“体验的生物学”等范畴。
这一人性程度或量度的单一连续系统在理论上和科学上具有重大意义。这一连续系统不仅包括精神病学家和医师谈论的各种疾病,而且也包括存在主义者、哲学家、宗教思想家和社会改革家所关注的一切问题。不仅如此,我们还能把我们所知的各种健康和各种程度的健康纳入这同一个单一的连续系统,甚至加上自我超越的、神秘融合的“健康以外的健康”以及未来可能揭示的任何更高的人性可能性。
我至少从这种思路中获得一项特殊的好处——我的注意力可以敏锐地转向我称为“内部信号”或内部暗示或刺激的东西。我起初未能充分认识到,在多数神经症以及许多其他身心障碍中,内部信号会变得微弱或甚至完全消失(如在严重强迫性神经症中),或“听”不到或不能被“听”到。在极端的例子中,我们看到过一些没有什么体验的人,例如行尸走肉、内部空空的人。恢复自我必须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喜欢谁,不喜欢谁,知道什么是愉快的和什么不是,什么时候应该吃、睡、解手、休息、等等。作为绝对必需的条件,当然包括恢复拥有和认知这些内部信号的能力。
没有什么体验的人,因为自身不能发出明确的指令或真情呼唤而只看好外面的情形而动。例如,吃饭要看钟点而不是顺从他的食欲。他靠时钟指引自己,靠常规、日历、日程表、议程表、他人的提示指引自己的生活。
不管怎样,我认为神经症是由于个人成长的幼稚的解释,当然已具有很明确的特定意义。它是未能达到的但从生物学的观点看一个人本来能够达到,甚至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本来应该达到的目标,即,他在未受阻挠的方式中成长和发展就能达到的目标。个人的可能性已经丧失。世界被弄得很狭隘,意识变得很局促,能力受到抑制。例如,优秀的钢琴家不能在众多听众面前演奏,或恐怖症患者被强制回避高处或人群。不能学习、不能测试、不能吃多种食物的人肯定已受到削弱,正如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一样,认知性的损失,失去的快乐、欢欣和狂喜,不能胜任,不能放松,意志的消沉,怕负责任,所有这些都是人性的萎缩。
用更实际的、外观的和定量的人性丰满或萎缩的概念来取代心理疾病和健康的概念,正如我曾提到的那样。我认为,人性概念在生物学上和哲学上也是较健全的,萎缩是可逆的或不可逆的。例如,我们对于妄想狂人要比对于一个友好的、可爱的歇斯底里的人会感到失望得多。萎缩自然也是动力型的、弗洛伊德式的。弗洛伊德独创的方式谈到一种存在于冲动和对冲动的防御之间的辩证关系。在相同的意义上,萎缩也能导致一些后果和过程的出现。就简单描述方式看,它仅仅在极少的情况下才是一种完成或终结。这些丧失在多数人中不仅引导到弗洛伊德和其他精神分析团体已经阐明的各种防御过程,例如,引导到压抑、否认、冲突,等等。它们也引导到我曾强调过的抗争反应。
冲突本身自然也是比较健康的标志,假如你曾遇到过真正冷漠的人,真正绝望的人,已经放弃希望、奋斗和抗争的人,你就会对此深信不疑。神经症对照地看是一种非常有希望的事态。它表明,一个受到惊吓的人,不信赖自己、轻视自己的人,仍然力争达到人类的传统和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得到的作为人的基本满足。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这是一种胆怯的和无效的、趋向自我实现、趋向丰满人性的努力。
萎缩自然也可能是可逆的。常见的情况是,只要满足了需要就能解决问题,特别是在儿童中。对于一个缺乏爱的儿童,显然最好的办法是给他充足的爱抚,把爱洒遍他全身。临床的和一般的经验都表明这是很有益的。我没有统计数字,但我猜测十之八九是如此。同样,尊重对于抵制无价值也是一副特效药。于是这使我们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假如我们认为医学模式上的“健康与疾病”在这里是过时的,那么医学的“治疗”和“治愈”概念和权威医师的概念也必须被清除和取代。
防御自己逃避
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改善自身的冲动,一种趋向更多实现自身潜能、趋向自我实现或丰满人性或人的实现(或你喜欢用的任何名称)的冲动。假设真的如此,那么,是什么使我们停顿,什么阻碍了我们呢?
在这一类对成长的防御中,我特别谈一点——因为它还没有引起很大的注意——我称之为约那情意综。
在我自己的笔记中,我最初称这种防御为“对自身特有的畏惧”或“逃避自己的命运”或“躲开自己的最佳天才”。我曾想尽量坦率和尖锐地强调一个不同于弗洛伊德的观点,即我们害怕我们的至善正如害怕我们的至恶一样,尽管方式有所不同。就我们大多数的情况而言,我们肯定都要比我们的实际表现更杰出。我们都有尚未运用的潜能或尚未充分发展的潜能。我们许多人都在逃避我们体质上提示的天职事业、命运、生命的任务、使命。我们常常逃避责任,那是自然、命运、有时甚至是偶然事件命令(或宁可说是提示)的,正如约那力图徒劳地逃避他的命运一样。
我们害怕仔细设想我们最高的可能性(正如害怕最低的一样)。我们一般怕变成我在最完美的时刻、在最完善的条件下、以最大的勇气所能设想的样子。我们对于在这种高峰时刻在我们自己眼中看到的神一般的可能性感到愉快甚至激动。但我们同时又带着软弱、敬畏和恐惧的心情在这些可能性面前颤抖。
我发现很容易就能向我的学生证明这一点。只要问他们:“你们中有谁希望成为最伟大的小说家,或成为一位参议员、州长,总统?或一位伟大的作曲家?谁想当联合国的秘书长?谁企望当圣人?你们中间谁愿成为一位伟大的领袖?”通常,人人都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羞愧而不安,直到我再问:“假如你不干,那么谁来干?”这自然是真理。当我以这种方式推动我的毕业生趋向这些更高的抱负水平时,我又说:“你们现在秘密计划要写的伟大著作是什么?”这时他们常常显得手足无措,并支支吾吾,设法避开我。但为什么我不应该那样问?除心理学者以外还有谁更有能力写心理学著作?这样我就能再问:“你不打算当心理学家吗?”“当然想。”“你受的训练是要当一名缄默的或不活跃的心理学家吗?那样有什么好处吗?那不是一条通向自我实现的正确途径。不,你应该想当第一流的心理学家,当你力所能及的最佳的心理学家。假如你犹豫彷徨只打算较次于你力所能及的事业,我就要警告你,在你的余生你将深感遗憾。你将逃避你自己的能力,你自己的可能性。”
这种矛盾心理不仅存在于我们对自己的最高可能性设想中,而且我们对于特殊人性中和一般人性中这些同样的最高可能性也抱有一种持久的、相当普遍的、甚至必然的冲突感和矛盾心理。当然,我们敬佩并羡慕优秀人物,圣贤,忠诚的、德高的、纯洁的人。但是,任何深入观察过人性底蕴的人难道没有意识到我们对圣洁人物所怀有的混杂情感和往往更倾向敌对的情感吗?或者对非常美的女人和男人,对伟大的创始者,对我们的智力天才,不也同样如此吗?不需要成为心理治疗专家就能看出这一现象——被我们称之为“对抗评价”。只要读点历史就能发现许多这样的事例,甚至我可以说,可能在全部人类史或任何历史的探寻中也找不出一个例外。我们爱慕那些体现了真、善、美、公正、完善、最终取得成功的人。但他们也使我们不安、焦虑、困惑,也许还有点妒忌和羡慕,有点自卑、自惭。他们往往使我们失去自信、自制和自重。
因此,我们得到了第一个暗示:大人物仅仅凭借他们的存在和他们的伟大就足以使我们体味到自己的渺小,不管他们是否有意要造成这样的影响。假如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作用,而我们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一出现我们就会自惭形秽,那么我们会很容易以主观投射做出反应,我们会认为他们极力想贬低我们,像是特意针对我们的。于是敌意便顺理成章地产生了。因此,我认为自觉的意识能削弱这种敌意。假如你愿意对你自己的对抗评价、对你的畏惧和敌意加强自我意识和自我分析,你将很可能不再对他们怀有恶意。我因而也愿意这样推断、猜测,假如你能学会更纯洁地喜爱他人中的最高价值,这也许会使你也喜爱你自身的这些特性而从此消除畏惧。
鲁道尔夫·奥托曾精辟地概括说明,对崇高事物的敬畏与这一动力紧密相连。把这一点和爱利亚德对神圣化和去圣化的洞察结合起来。我们对于直接面对神或神圣事物引起畏惧的普遍性就能更深刻认识了。在某些宗教中,死亡被视为不可避免的后果。大多数文字前的社会也有一些地点和物体是禁忌的,因为它们太神圣因而太危险。我也曾从科学和医学中提供过一些去圣化和再圣化的例子,并力图解释这些过程的动力学。归根到底,它们大都来自在崇高和至善面前的敬畏,而且这一敬畏是内在的、有理由的、正确的、合适的,而不是某种疾病或无法“治疗”的绝症。
但我又觉得,这些敬畏和畏惧不单单是消极的或使我们逃遁或畏缩的东西,它们也是合乎需要的、愉快的情感,能把我们引到最高的欢乐点、自觉的意识、洞察和“彻底的作用”。这是我所知的最好的途径,通向对我们最高能力的接受,通向我们可能已经掩藏起来或避开的不论任何伟大或善良或智慧或天才的因素。
我在试图理解为什么高峰体验通常都很短暂,结果得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启示:我们不过是不够坚强,所以不能承受过多!它太震撼、太耗损人了。因此,处于这种极乐时刻的人往往说,“不能再多了”,或“我受不了啦”,或“我简直要死了”。当我得到这样的说明时,我有时会觉得,他们可以死了。令人发狂的幸福不可能长久承受,正如我们的机体太弱不能承受长时间的性高潮一样。
“高峰体验”一词比我起初认识到的所有含义更恰当。剧烈的情绪必然是极点的和暂时的,它必然逊于非极乐的宁静、较平和的幸福、对至善清晰、深沉认知的内在喜悦。极点的情绪不能长久持续,但存在认知能长久持续。这难道不能帮助我们理解约那情意综吗?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怕被摧毁、怕失去控制、怕垮掉、怕瓦解甚至怕被那种体验杀死的合理畏惧。伟大的情绪最终能在实际上淹没我们。怕沉缅于这样一种体验的情感,一种使我们想起一切能在性感缺失中发现的类似畏惧的畏惧,我认为能通过心理动力学、深蕴心理学以及情绪的心理生理学和心身医学等等文献得到更好的理解。
我在探索自我实现何以失败时曾遇到过另一方面的心理过程。对成长的逃避也能由对妄想的畏惧发动。自然,这一点曾在较普通的方式中被谈到过。普罗米修斯和浮士德的传奇文学几乎在任何文化中都能发现。例如,希腊人称它是对自大的畏惧。它被称为“有罪的傲慢”,这当然是人的一个永恒的问题。对自己这样说——“是的,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我要质疑柏拉图并胜过柏拉图”——的人必然迟早要被他的自以为是和骄矜弄得麻木不仁,特别是在他比较脆弱的时刻,他将对自己说:“谁?我?”并认为那是一种疯狂的想入非非,甚至惧怕那是妄想狂。他把他对自身内在自我及其一切弱点、彷徨和缺陷的认识和他所知的柏拉图的光辉、完美而无瑕疵的形象相比,于是,他自然会觉得自己太放肆、太自大。可他没有认识到,柏拉图在内省时必然也会有与他同样的感觉,但柏拉图终于前进了,越过了他对自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