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举两个例子来揭示有动机、有目的的自发性这个概念所包含的(表面的)矛盾,如同说道家的无为而治、放任自流一样。至少对于业余爱好者来说,最适宜的舞蹈方式莫过于自然、流畅、自动地合着音乐的节拍,应和着舞伴无意识的愿望。优秀的舞蹈者能够恣意忘情地跳舞,变成任音乐摆布、任音乐弹奏的被动的乐器。他不必有愿望、批评、指导,甚至完全忘记了自我。从非常真实有用的意义上说,甚至他在旋转、滑行、跳得精疲力尽的过程中,可以一直很被动。这种被动的自发性——或者说由衷的尽兴——能够产生一些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就像在岸边任浪花拍打自己的身体,就像任人细心温柔地照料自己,让自己承受爱的抚慰,或者像一位母亲,任孩子吸奶、嬉戏,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但是,能够这样跳舞的人是极少的。大多数人会做出努力,会受到指导,会自我控制地、有目的地去跳;他们会仔细地听着音乐的节奏,经过有意识的选择,然后合上拍子。一句话,无论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还是从主观角度来看,他们都是蹩脚的舞蹈者,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把跳舞当作一种忘我的和有意抛弃控制的深切体验来享受。
能够不受训练就能跳得很好的是优秀的舞蹈者。不过教育在这里也能有所帮助,但那必须是一种不同类型的教育,内容是自发性和热切的纵情,是道家风格的自然、无意、不挑剔以及被动,努力不做任何努力。舞蹈者必须为此学会抛弃禁锢、自我意识、文化适应和尊严。他一旦摒弃一切欲念,对外表不以为念,那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逍遥飘游。
更为棘手的问题来自于对自我实现的本质的检验。处于这个动机发展水平的人的行为和创造可以说具有高度的自发性和开放性,无所掩饰,不加修饰,暴露自我,因而也具有很高程度的表现性(我们可以像阿斯锐纳那样,将其称为“自如状态”)。并且,它们的动机在质量上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与安全、爱或自尊的一般需要如此不同,我们甚至不应该同样用需要来称呼这些动机。我建议用“超越性动机”或“后动机”来描述自我实现者的动机。
我们是否不该再把自我实现的内驱力称为需要,而是换一个名字,因为我们早己把对爱的渴望称为需要,而它们之间却有本质的区别。其中与我们目前的讨论最为贴切的一个主要区别就是,爱和尊重等可以看成是机体因缺乏而需要的外在的特性,自我实现并非这个意义上的缺乏或缺陷。它不是机体为自身健康而需要的外界的某些东西。例如,就像树需要水一样。自我实现是机体内已经存在的一种内在的增长,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机体本身的增长。正如树向外界环境索取养料、阳光和水,人也向社会环境索取安全、爱和地位。但无论是对树还是对人,个性的发展才是正的发展。树都需要阳光,人都需要爱,然而一旦这些基本要素得到满足,每一棵树,每一个人就开始按自己独一无二的风格发展了。这些普遍的要素为自己的目的服务,一句话,此时发展是从内部而不是从外部进行的。不太准确地说,最高级的动机就是达到非动机,即纯粹的表现性行为。换句话说,自我实现的动机是成长性促动,而不是匮乏性促动。它是“第二次天真”、聪明的单纯、“适意的状态”。
一个人可以通过解决次级的优先的、动机问题努力向自我实现接近,这样他就是在有意识、有目的地寻求自发性。因此,在人发展的最高水平上,像其他许多心理学上的二歧式一样,应对性与表现性的二歧被解决了、超越了,努力变成了通向非努力的道路。
相对而言,外在的决定因素对性行为的影响要比对表现性行为多一些。它几乎总是对于紧急情况、问题或需要的机能反应,这些问题和需要的解决与满足来自物质世界或者文化世界。总而言之,它是以外界的满足物来补偿内在匮乏的一种努力。
而性格学的因素对表现性行为的影响则要大于应对性行为。可以说,应对性行为本质上是性格与外界的相互作用。它们靠共同努力相互适应,表现性实质上是性格本质的附带现象。因此,可以发现物质世界和内在性格二者的规律同时起作用,而且,人们主要发现的是心理学或性格学的规律。表现派和非表现派艺术的对比可以说明这一点。
下面是一些推论:如果人希望了解性格结构,可供研究的最好行为肯定是表现性行为,而不是应对性行为。目前对于表现性测验的广泛经验证实了这一点。说到什么是心理学以及什么是心理测验的最好方法的长期争论,很明显,适应性的、有目的的、有动机的应对性行为并不是存在的唯一一种行为,对于它的研究也不是最富有成效的。我们的这种区分也许同心理学与其他科学的连续性或间断性这一问题有关系。原则上,研究自然世界应该有助于我们理解应对性行为,但是,对表现性行为却可能并非如此。后者似乎属于更为纯粹的心理学范畴,它可能有自己的法则和规律,因此,最好直接研究,而不借助自然科学的中间作用。
理想的应对性行为与表现行为相对比,只是后天的学习与先天的表现之间的区别。感到绝望、气色好、愚笨或者发怒是不必经过学习的,但是做书架、骑车、穿衣则一般必须经过学习。在对成就测验和对罗夏测验的决定因素中我们可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对比反应。另外,如果没有奖励,应对性行为就会趋向于消失,但表现性行为的延续不一定需要奖励来维持。前者为满足所驱使,后者则不然。
别让自己生活在表现中
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控制(禁止、压抑、抑制)中,往往以不同的敏感性表现出内在和外在决定因素的不同的决定因素。对于自发的表现很难驾驭、改变、隐藏、控制,或者以任何方式加以影响。实际上,控制和表现原本就是两个对立的概念。这种情况甚至包括上面讨论的有动机的自我表现。因为那正是学习怎样不受控制的一系列努力的最终结果。
最多只能在短时期内维持对书法、跳舞、唱歌、讲话、情感反应和风格的控制。对一个人的反应的监督和批评不可能持续不断地进行。由于疲劳、精神涣散、分心或者注意等等不辞而别,这种控制或早或迟会由更深层、意识性更弱、更自动和更性格化的决定因素取而代之。表现与应对的区别还体现为前者不需要费力,而后者在原则上需要作出努力,例如艺术家。
在这个问题上,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是以为自发性和表现性总是有益的,无论什么样的控制也总是有害的和不可取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当然,在大部分时间里,表现性同自我控制相比,给人的感觉更好,更有意思,更为自然,无需任何努力,等等;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对本人还是在同他人的关系上都是可取的,正如乔哈德所证明的那样。然而,自我控制或者抑制有好几种意义,其中有的非常健康、非常理想,即使抛开同外部世界打交道所必需的因素也是这样。控制并不一定意味着阻挠或放弃对基本需要的满足。有一种控制被我称为“协调化的控制”,它从根本上支持需要的满足;它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使人们享受到更大而不是更小的满足,例如,通过适当的延迟如在两性关系上;动作的优雅,例如跳舞和游泳时;审美的趣味,如对待食物、饮料;独特的风格,如在作词赋诗中;通过仪式化、神圣感和庄严感,通过办事办得完美无瑕而不是应付公事。
可以重申一遍,一个健康的人想进行表现时就可以表现,而并非仅生活在表现中,他必须能够使自己无拘无束。当他认为必要时,必须有能力抛开一切控制、抑制和防御,但他同样也必须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有延缓享乐、彬彬有礼、缄默不语的能力,有驾驭自己的冲动,避免伤害别人的能力。他必须既有能力表现出酒神的狂欢,也有能力表现出日神的庄重;既能耐得住斯多葛式的禁欲,又能沉溺于伊壁鸠鲁式的享乐;既能表现,又能应对;既能克制,又能放任;既能自我暴露,又能自我隐瞒;既能寻欢作乐,又能放弃欢乐;既能考虑现在,又能考虑未来。健康的或自我实现的人在本质上是多才多艺的;他所丧失的人类聪明才智比常人少得多。对于达到了极限的完备人性,他能够做出更多的反应,采取更多的步骤。也就是说,他具备人类所有的聪明才智。
作为改变世界的一种努力而出现的应对性行为,常能取得各方面成功。相反,表现性行为对环境却没有影响。如果它确实产生了某种影响,那并不是预谋的、主观促成的或有目的的,而是无意的。
举一个正在进行谈话的人为例,这个谈话是有目的的。例如,一个推销员正在试图争取一份订单,谈话就是为此而进行的,大家彼此都很清楚。但是,推销员讲话的风格也许无意识地表现出敌意、势利或傲慢,他可能因此而失去这个订货机会。这样,他的行为的表现性方面就可能具有环境效果了。然而,应该注意的是,讲话者并不希望有这些效果,他并非有意识地表现出傲慢、敌意,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所给予的这种印象,就算真的出现了这种表现性的环境效果,也是非动机性的,无目的的,属于副产品的现象。
应对性行为本质上是工具性的,始终是达到一个明确目的的手段。反之,任何手段—目的的行为(上面讨论的有意抛弃应对的例子除外)一定是应对性行为。
另一方面,各种形式的表现性行为,例如书法的风格,或者与手段或目的全无关系,或者接近成为目的本身的行为;例如歌唱、闲逛、绘画、在钢琴上即兴演奏,等等。在我们过分实用主义的文化中,工具性态度甚至压倒终极体验:
爱情——“那是一般都要做的事情”。
运动——“有助于消化”。
教育——“提高工资”。
歌唱——“有利于胸腔发展”。
癖好——“松弛可促进睡眠。”
好天气——“于事务有利”。
阅读——“我的确必须与外界保持联系”。
感情——“你要使孩子得神经病吗”?
仁慈——“行善……”。
科学——“国家防御”。
艺术——“无疑改进了美国的广告业”。
友善——“否则他们会偷钱”。
最单纯的表现是无意识的,或至少是缺乏意识的。我们通常意识不到自己走路、站立、微笑或者大笑的形态。虽然,电影、唱片、漫画或者模仿可以使我们意识到它们,但是,这往往只是特例,或者居间的例子,如选择衣服、家具、发型等。但是,应对可以是明确而具体的,其特点就是充分有意识的。一旦它成为无意识的,也会被当成例外或者被看作是一种异常的情况。
虽然有一种特殊类型的行为,在本质上属于表现,然而它对机体却有些带有目的性的益处,有时甚至是很明显的益处。所谓的释放行为就是一例。以暗地里咒骂或者类似的渲泄愤怒的表达方式为例,也许比列维提供的更具技术性的表达方式,也从而更能说明问题。反映机体状态的咒骂当然是表现性的,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应对性行为——做了这种举动以满足某种基本需要,尽管它可能在其他意义上有满足作用,反之,它似乎也会引起机体本身的状态的某种变化,但这种变化只是副产品。
我们一般也可以将所有这类释放行为解释为通过以下途径来保持机体舒适,降低紧张水平;允许完成被抑制了的没有完成的行为;通过完成性的本能的表达来排泄积蓄的敌意、焦虑、兴奋、高兴、狂喜、爱或者其创立产生紧张的情绪;或者不求回报地准许自我进行任何健康机体所沉迷的简单行为。自我暴露和保密好象也是这样。
或许像布鲁尔和弗洛伊德早己指出的宣泄,实质上是释放行为的一种更复杂的变体。这也是像所有似乎迫切需要表达的受阻行为一样的未完成行为的自由的表达。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满足性的,坦率的忏悔和泄露秘密似乎也属于此类情况。假如我们能够充分了解心理分析的倾向,并进而能够解剖它,我们也许会发现,它也符合我们那一系列的释放或完成现象。
最好将那些属于对威胁的应对性反应的固执行为与那些不受情感干扰、纯粹属于完成一个或一系列尚未完成的心理倾向的行为区分开。前者与危及和满足基本的、部分的或者精神病的需要有关。因此,它们可能属于动机理论的范畴。后者很可能是观念运动的现象,因而与血糖标准、肾上腺素分泌、自主唤起和反射倾向这类神经和生理的可变因素有密切关系。因此,当我们试图理解一个跳上跳下寻求(愉快的)刺激的小男孩时,最好引用生理状态的原动表达的原理,而不是用他的动机生活来解释。当然,装模作样,隐藏自己的本性,肯定会造成一个间谍所必须忍受的那种令人疲惫不堪。诚实、坦率、放松也是如此。
抗拒诱惑
创伤性神经病人的纠缠不断的恶梦,儿童的更加纷繁复杂的恶梦,儿童对于他最深恐惧的事物的长期迷恋、惯性内驱动力、宗教仪式,以及其他象征行动,分裂行动,还有著名的神经症无意识行为表现,这些都是需要特别解释的反复现象中的例子。
我们在此只局限于象征性行为,一般象征性的问题尽管引人入胜并同我们有关,但我们还是抗拒诱惑,决不涉及。关于梦的问题,除了这里提到的类型之外,显然还有主要是应对性的梦(例如单纯的愿望满足)和主要是表现性的梦(例如有不安全感的梦和投射的梦)。后一种梦在理论上应该可以做为一种投射或表现实验来对性格结构进行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