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贯穿整个夏天的黄昏时光中,任何走过这家法国“兰蔻”女鞋品牌店的人都能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衣,神情专注的女孩坐在店中的蓝色沙发上,她手里捧着一双法国“兰蔻”名牌高跟女鞋,眯缝着仰望天花板,不用说,那个女孩一定是十七岁的辛琪。
自从辛琪跟了堂姐辛薇在法国“兰蔻”女鞋品牌店帮忙的那天开始,辛琪就知道自己将和来店里买鞋的女人们一起分享这个充满了梦想的世界。辛琪没有奢求独占这个充满了梦想的世界,她只是在这个梦想还没有实现时,能在这个充满梦想的世界里每天看看她梦想中要得到的东西——为了这个梦想的实现,她把这里的每一双鞋都当作童话中的公主来侍候,绝不允许任何来店里的顾客亵渎她。
鞋,既能成就也能破坏你美好的形象,即使你穿上最合适的衣服,如果你配错了鞋,那么你听到的只有一句话:“她简直太没品位了!”这是堂姐辛薇对她说的。
生活中有爱的女人,穿一双独特的鞋,日子就由着一份独特进入鞋的境界——那是宽容、踏实的真情境界。这也是堂姐辛薇对她说的。
一个女人,选到了自己喜欢的鞋,就像觅到了自己心爱的伴侣一样,穿在脚上与她们生活的存在相吻合,它是诗意和快乐的,幸福和满足的,烙上了穿鞋者的幸福程度和人格品质。从鞋里我们可以看到:人类身体的感觉往往是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这也是堂姐辛薇对她说的。
家庭里有情的男人,对女人最关心就是给她们买鞋。他不包不揽,是引着女人去承载一身重负、任重道远的脚的实在幸福。每次试脚的鞋,都在他“舒服吗?好走吧,小脚丫的感觉怎么样?”的细致中升华到了全优的品质,并折射出他哲学般厚重的精神关怀。这又是堂姐辛薇对她说的。
辛琪虽然不太明白堂姐辛薇对她说的这些话,但觉得很有哲理。于是,她对辛薇说,辛薇姐,我看你快成卖鞋哲学家了。
堂姐辛薇不仅有理论,而且确实是做生意的高手,每天上午八点钟,“兰蔻”鞋店刚开门,就会涌进来一批顾客。辛薇经商的诀窍不是和一般人那样花言巧语哄住顾客,然后趁顾客以为自己是上帝洋洋得意时,大宰一刀。辛薇做生意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初看起来一切都是不经意。比如轻轻地给顾客端上一杯飘着袅袅香气的绿茶,或者煮上一杯浓浓的咖啡,就是在这不经意之间,一桩生意就轻轻松松地做成了。
辛薇对辛琪说,在组成女人衣橱的所有元素中,鞋是最容易有所变化,最容易让你做梦的了。但这个梦是美好的梦,就像少女的梦,都是五彩缤纷的。许多女人来“兰蔻”买鞋,其实心里是来圆梦的。
辛琪不明白,就问堂姐,为什么?
辛薇说,你想想,“兰蔻”的鞋一般都要五、六百元一双,高级的要一、二千元一双,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像你这样的学生妹只能进店里用眼睛解“馋”,然后装模作样地假装有钱的样子,拿鞋试穿一下,圆一秒钟的梦。
辛琪点点头,心里十分无奈,只有叹气的份。但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到暑假打工结束,堂姐答应自己的,给她一千元钱工资。她要拿这工资买一双白色的——颜色像冬日里下的雪一样、雪白雪白的那种“兰蔻”高跟鞋,给自己也圆一个心里的梦。
二、
小麻雀每次来买鞋,那神情就像觅到了自己心爱的梦中情人一般,脸上是一种诗意的、快乐的幸福的满足。但后来,辛琪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其实堂姐讲得又对又不对,这是辛琪在卖鞋的日子中细心观察到的。经常到店里来买鞋的就有一位女孩,年龄和自己差不多,顶多比自己大一、二岁,但她每个星期都来买鞋。女孩买的鞋的款式就是辛琪心里梦想得到的那种颜色雪白雪白的高跟鞋。女孩每个星期来都要买一双鞋,而且都是付的现钞。她来买鞋,有两点很古怪。一是买鞋从来不问价钱,二是买鞋只找辛琪,从不找辛薇。后一点不用说辛琪感到奇怪,就是连辛薇也感到奇怪。每当女孩买了鞋离开后,辛薇就会一把抱住辛琪,笑着说,小丫头,你好厉害,有固定的回头客了!
买鞋的女孩叫小麻雀。辛琪问她真名,她笑着说,我喜欢人家叫我小麻雀,真名都寄托了父母的愿望,太严肃,太沉重了。在辛琪眼里,女孩倒真的像小麻雀,她个子不高,最多一米五长,身体也不胖,生得小巧玲珑,是人见人爱的那种惹人疼的女孩。每次来买鞋都是跳跳蹦蹦进来,跳跳蹦蹦出去。小麻雀买鞋从颜色到尺码选的都是一种款式。开始辛琪觉得,小麻雀每次来买鞋,那神情就像觅到了自己心爱的梦中情人一般,脸上是一种诗意的、快乐的、幸福的满足。但后来,辛琪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特别强烈的一天,小麻雀穿了一件蓝色的连衣裙,肩头上还披了一条白色的真丝纱巾,脸上戴了一付特大号的墨镜。那天,小麻雀不是像往常一样自己走来的,辛琪看到一辆白色的宝马停在了店门口,她正要开门出去对司机说,门口不好停车,却见小麻雀从司机座上下来,急匆匆推开店门,脸上的墨镜也没摘下,就对辛琪说,辛琪,照老样子拿一双鞋来。当辛琪把鞋拿来放在鞋包里,小麻雀已经把一千元钱放在了柜台上,然后拎起鞋包又急匆匆地上了汽车,急风暴雨地走了。那样子好像小麻雀不是来买鞋,而是来抢鞋——不,确切地说,那样子不是来买鞋,而是好像来抢她失踪多日的孩子一般。
下了一场暴雨,小麻雀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到店里来买鞋了。辛琪看着外面的雨,世界仿佛在她眼睛中不真实起来,马路上在雨中匆匆行走的人仿佛也成了一个个影子。一双双皮鞋都淌在暴雨中哭泣,等待主人的寻找。
雨刚停,辛琪却意外地看到小麻雀从一辆车中走下来,这车不是小麻雀上次开的宝马,而是一辆奔驰,车也不是小麻雀开的,而是一位胖胖的、年龄要比小麻雀大两倍的男人开的。那男人虽然看起来胖,但走起路来却不迟缓,再加上脸上戴了一付镀金的高级眼镜,看起来既精神又显得非常斯文。小麻雀紧紧地挽着男人,非常亲密地走进店来。
辛琪想,小麻雀这么有钱,把买鞋当每日吃饭一样,原来她有一个有钱而又疼她的爸爸。
小麻雀走进了店里,就像到了家里一样。她擦擦汗,对辛琪说,辛琪,照老样子拿一双鞋来。辛琪先礼貌地请俩人在沙发上坐好,然后泡上两杯黄山云雾茶对俩人说,两位,请用茶,我这就去拿鞋来。胖男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对小麻雀说,怪不得你买鞋总是到“兰蔻”来买,不仅仅“兰蔻”是名牌,而且店堂里的小姑娘嘴巴甜,服务好。
小麻雀伸出手在胖男人肥厚的手臂上一捏,是不是又想动坏脑筋?
疼!胖男人夸张地叫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捉住小麻雀的手,小宝贝,我哪敢!
辛琪在鞋柜里一边拿鞋,一边冷眼看着小麻雀,心里怪怪的。怪不得小麻雀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钱,原来不是有一个有钱的爸爸,而是……辛琪心里走神了,当她捧着小麻雀要的鞋走到小麻雀和胖男人面前时,突然手一松,鞋子从鞋盒里掉了下来,而且不偏不琦地掉在了胖男人的茶杯上,茶杯翻了,茶水溅到了胖男人白衬衫上。
你是怎么搞的,笨得像头猪!胖男人吼了起来。
胖男人的声音震得辛琪的耳朵嗡嗡响,她吓得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小麻雀在旁边也吓呆了。
在另一边接待顾客的辛薇知道辛琪闯了祸,和接待的顾客打了一声招呼,马上赶了过来,对胖男人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位是来打工的学生,工作还不熟练,请多多包涵!
打工的学生?打工的学生不熟练就可以原谅?那我的衬衫怎么办?胖男人气势汹汹地不肯罢休。
辛薇不愧是做生意的高手,她故意不对胖男人说,而是对小麻雀说,你是我们这里的贵宾,得罪了你的父亲真是不好意思,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你要的皮鞋我们不收钱,算赔给你父亲!
小麻雀脸红得不敢抬起头,我的父亲?我哪来这样的父亲!她猛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胖男人一眼,然后拉开店门,走了出去。胖男人一看不妙,也连忙追了出去。
小麻雀!小麻雀!你的鞋!……辛琪捧了鞋也追了出去。
小麻雀走得很快,但还是被胖男人的奔驰车追上了。辛琪看见胖男人打开车门,一把拉住小麻雀,然后像捉小鸡似的,把小麻雀拎上了车。
辛琪捧着鞋大声喊着,小麻雀!小麻雀!……可等到她追到汽车前,奔驰车屁股后却冒出一股黑烟,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辛琪由于追得太急,来不及停住,一个趔趄跌倒了,手中那双雪白雪白的“兰蔻”名牌皮鞋像一对白色的鸟儿飞了出去,最后又从高空中摔落下来,落在马路边上一个污水坑里。
辛琪捧起鞋,伤心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三、
是在等我送来的冬天里下的雪一样,颜色雪白雪白的“兰蔻”高跟鞋吗?辛琪扑过去,
大声喊着,小麻雀!小麻雀!你醒醒,你醒醒呀!……
太阳并不是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太阳也有伤心的时候。太阳伤心的时候就是下雨——现在是一年中的大热天,正是太阳正烦恼的时候。太阳烦恼的时候就是下暴雨,哗哗哗地哭个不停。
辛琪心中的太阳自然也不是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少女的心事常常捉摸不定。但少女每天的心还是阳光灿烂的多,碰到一些不愉快的事,就像天中飘过的一朵乌云,被一阵风轻轻一吹就过去了。小麻雀的事发生后,辛琪积蓄在心中的烦恼却没有被一阵风吹走,反而越来越沉重。辛琪的心里好复杂,她既为小麻雀傍大款做“二奶”而痛心,但又觉得小麻雀肯定是无奈的,是逼迫得已才这样做的。那件事发生后的那天晚上,辛琪躺在床上苦苦想了一夜,一遍一遍问自己:小麻雀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辛琪想到天亮,也没有想出小麻雀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麻雀来店里买鞋一般都是星期五的上午,今天离小麻雀上次来买鞋正好相隔一星期了,可小麻雀上午没有来。小麻雀没有来“兰蔻”店里买鞋,辛琪心里觉得空空的。空空的原因是一个个问题有待小麻雀来解答。
辛琪盼小麻雀来的心情就像久阴的天盼望出太阳。时间到了中午,小麻雀肯定是不会来了。辛琪默默地望着外面的天发呆。辛薇走过来劝道,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我不会责怪你的,千万别放在心上。辛琪想,堂姐,你哪里知道,我是想的小麻雀,想她为什么要买雪白雪白的、和我心中的梦想一样的鞋?为什么每个星期要买一双鞋?买鞋和那个胖男人又有什么关系(不仅仅是男人提供钱)?……
辛琪胡乱吃过辛薇特地给她买来的肯德基,还是呆呆地望着门外。
辛薇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等小麻雀,但小麻雀肯定不会来了,她……堂姐的话还没有说完,店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堂姐拿起电话一听,叫辛琪,辛琪,辛琪,你的电话。
辛琪慢吞吞地接过电话,刚说了一句,您好,哪位?她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小麻雀?你在哪里?你好吗?什么,什么?要我送鞋过来?辛琪用眼神征求辛薇的意见,辛薇点点头。辛琪连声说,好的,好的,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马上过来。
“金外滩别墅”五号?辛琪不知道在哪里。辛薇告诉她,“金外滩别墅”是滨江市最豪华的富人居住区,它得天独厚,背靠金山,面朝长江,环境地理非常优越,住在那里的住户都是全市最富有的人,大部分都是江南市上市公司的老总。辛薇说,很多女人,终其一生,也不能寻得最后栖落的处所,许多女孩提着她们的行李在城市里来回地搬家。如同活在两只提箱里,有着苍白的简单。飘泊的同时,也有种坚守某种作为女人的清洁和倨傲的品质。小麻雀能住在那里,可不一般啊!辛薇意味深长地暗示辛琪。
辛琪拿了鞋,在店门口打的。出租车转了几条马路,上了滨江大道,又从金山的山脚下绕道驶进了一个江湾里,绿水青山中在现出一座座各具特色、风格不一的别墅。辛琪下了车,先在门口登记,保安再打电话给小麻雀,核实后才放辛琪进去。
小麻雀住的是一座三层楼别墅。别墅的建筑风格是什么?辛琪是一窍不通。辛琪的爸爸是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她在爸爸带回来的一本《建筑和结构》的书中看到的那样,这座别墅的风格很像结构主义学者皮亚杰认为一个人的思想方法的排列组合,这种组合构成一种结构。
辛琪认为这种建筑的寓意太复杂了,她根本没兴趣来仔细注意它,她只想赶快见到小麻雀,把自己心里的一只只问号解答。
小麻雀在不在屋里呢?辛琪觉得有些明知故问,小麻雀叫她送鞋来肯定会在别墅里等自己。但面对这座迷宫一样的三层楼别墅,辛琪心里还是心跳得厉害。其实小麻雀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当小麻雀按亮可视门铃时,屏幕上面反映里面并没有人,但推门门就开了,说明小麻雀肯定在里面。是不是小麻雀发生了意外?
辛琪奔向楼上卧室,卧室的门敞开着。
辛琪一眼就看到小麻雀直直地躺在床上,全身打扮得很整齐,乌黑的头发梳理得非常光洁,就像山谷里飞泻而下的瀑布,脸上也刻意化妆过了,就像迎着朝阳盛开的美丽娇艳的向日葵,身上穿着小麻雀到店里来喜欢的那身白色的连衣裙,仿佛是秋天里最后一簇开放的素静高雅的菊花,唯一特别的是脚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穿……
是在等我送来的冬天里下的雪一样,颜色雪白雪白的“兰蔻”高跟鞋吗?辛琪扑过去,大声喊着,小麻雀!小麻雀!你醒醒,你醒醒呀!……
当辛琪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把小麻雀抬上车子时,辛琪发现床下边有一双红色妖艳的高跟鞋,但绝对不是“兰蔻”的,“兰蔻”从来不卖这种妖艳俗气的皮鞋。
辛琪紧跟着救护人员离开小麻雀的卧室,离开卧室时,辛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小麻雀睡的床。家的中心是房,房的中心是床。女人的中心是爱,爱离不开床。这是母亲对辛琪说过的话。辛琪心里问:这别墅是小麻雀的家吗?小麻雀的爱在哪里呢?没有爱,小麻雀为什么又要躺在这豪华的床上面呢?
小麻雀叫我送鞋来,就是为了等她一直喜欢的鞋?
一切得有待小麻雀醒来。
小麻雀会醒来吗?
四、
小麻雀说,我一直想做一名皮鞋设计师。为千千万万的女孩穿上漂亮而又高贵的皮鞋,
走堂堂正正的路。
小麻雀吃得是安眠药,但吃得还不足以致命,经过抢救醒过来了,但辛琪没有见到她。
辛琪在医院一直陪着小麻雀,等小麻雀醒来后,她却又累又困伏在病床上睡着了。
辛琪醒来后,却发却小麻雀人不见了,找遍了医院也没见她人影。因为医院见病人逃走了,就看牢了辛琪。辛琪打电话给堂姐辛薇,辛薇拿钱来结了,医院才放辛琪走。
辛琪见到小麻雀是在一个乌云密布,雷雨即将来临的晚上。辛琪每天都是晚上9点下班,那天下班后,辛琪经过一家门口挂着高高的红灯笼的发廊时,竟意外地发现小麻雀在门口搔首摆姿地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