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我回到宿舍,又饿又累,虽然一直披着他的衣服可还是很冷。在那种情况下已经顾不得周围同学的议论了,还有门房怀疑的目光,加快脚步只想回宿舍去。喜欢揪我辫子的那个女同学从我身边走过,冷冷的说:“真有一套,这么快就和老师勾上了,还睡在外面一夜不归。”我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还想赖吗?”她冷冷的看着我:“别装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连他的衣服都披回来了。”说着斜眼看着我肩上的衣服。我头有点疼又有点胀,听了她的话更疼了,扯下身上的衣服我看了看,说:“这是……老师的衣服?”另一个同学也上来了,说:“和你约会的那个人就是老师啊,你不知道吗?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和老师约会!”我颤抖着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十五六岁孩子的心中,老师总是对的,错的只是我罢了。又有一个同学也说:“还把衣服披来宿舍,这不是显摆吗?不象话。”我在一片指责声中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宿舍,路上遇见一个同学,问她:“彤是哪个班的老师?”那个同学看了我一眼,说:“高三的音乐课老师。”我连谢谢都顾不上说,就往高三的音乐教室冲去,一口气跑到高三的六楼时,双腿都不听使唤了。在音乐教室门口,我一眼看到彤正在讲台上整理乐谱。由于一夜没睡,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布满红丝。我的心一痛,那件衣服掉到了地上,不仅因为他,因为刚刚过世的奶奶,还因为我的梦碎了,泪水狂奔而出。彤发现了我,忙向我跑来,我捂着脸冲了出去。
冲到宿舍,我关上门大哭了一场,彤对我的关心爱护或许只是老师对一个学生的关心和爱护,而我却以为是爱情。这是怎样的误会,怎样的尴尬,怎样的可笑啊!在对爱情认清的同时,在对自己判断力否认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否认。平凡渺小如我又有哪一点值得人家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爱呢?
我病了,病了足足一个星期,连爸爸妈妈都跑来学校看我,我对他们说,不想再呆在这个学校了。爸爸摸着我的头说:“还有一个月就放假了,下学期转吧!”那一刻我抱着爸爸再次流下泪来。
病好后,我不再去桃林了,桃花早已谢了。所有的欢乐,所有的梦想和憧憬也如桃花一样谢了。但每次路过那里,我又会忍不住放慢脚步,心还是会痛,也还是会若有所待。终于有一天,我听到桃林里传出小提琴声,是他写的那首曲子。绵绵如流水一样,如泣如诉,我情不自禁的走进桃林。彤消瘦了许多,更苍白更憔悴了,眼睛显得更深邃了,他紧紧的盯着我,说:“对不起,我也病了,所以没去看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说:“这是我为这首曲子写的钢琴演奏部分,你回去好好练练,以后我们可以合奏了。”我慢慢的接过曲子,看着他说:“我要转学了,下个学期不会来了。”他似乎愣了一下,但接着便说:“那你要好好的读书练琴,要开开心心的懂吗,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学校。”我摇摇头说:“我不会开心了。”那一刻心中是一片冰凉。转身正要离开,彤追上来一把抓住我,说:“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这么年轻这么好,前面有很多好东西在等着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到底因为什么?”我挣开他的手,说:“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要招惹我?”看着他又说:“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急了,说:“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高兴一点,有信心一点……”我摇摇头,看着他说:“可你让我误会了,你让我多痛苦知道吗?你不该这样对我的,我明白什么是爱情,喜欢一个人很痛苦。”看了他一眼,又说:“真的很痛苦。”他忽然一把抱住我,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我推开他崩溃的喊:“停止!停止抱我!停止说对不起!停止这一切!”泪水不听话的滚落,他忙说:“好,我不说也不做,你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回到以前,回到你开心的日子?”我逼近他,慢慢的说:“说你喜欢我,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我。”他看着我,眼里一抹痛楚的神色再次闪过,轻轻的说:“你真的喜欢我是吗?”我不语,他不等我回答又说:“可是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这种感情,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将来我会有我爱的人,你也会有你爱的人……”“够了!”我捂着耳朵,含泪看着他,转身跑出了桃林,跑出了彤的世界,从此没再见过他。
第二年我转了学。功课一忙碌起来什么也忘了。
等到进了大学,一切都空闲下来后,周围的同学开始恋爱时,我却怎么也进入不了角色了。虽然也有男同学约我,但我的心总感觉到碰痛碰痛的,好象哪里有伤,无法回应他们的热情。又好象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心是飘荡的,没有落到地面上来。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对所有的东西都是可有可无,没有需求,没有欢笑,没有眼泪,甚至没有语言,只有琴声疯狂的琴声,彻天彻夜的响着。我可以整天整夜在琴房练琴而不知疲倦,手指在不弹琴时也会颤动,生活便是在寝室和教室之间来回奔走,两点一线永不停歇。即使偶尔和三五朋友同学去爬山、去跳舞、去疯玩,也是条件反射似的在迎合他们。不知为什么,不论我在做什么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但是无所谓了,那些追逐女生的男孩子便是这样,随时随地会想办法来接近你,他们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木姑娘”。
两年的时间便在这种混然不知,平淡如白开水一般的生活中流过去了。虽然平淡却依然让我怀念,因为那段日子也是青春的一部分,也不会再回来。至少在那两年里,我的内心渐渐安宁下来,没有开心也没有痛苦,可谓是修身养性苦学知识的好时光。我也淡忘了以前的种种不愉快,让自己的心纯净透明没有杂念,回复到无忧无虑的状态。太年轻的时候,伤口总是太容易愈合。春去春回,花开花落,大三的时候我已经又会笑又会玩了,去琴房的次数也少了。
一个和风暖日的午后,我又独自抱着书去琴房练琴。路过一间音乐教室时,里面飘出悠扬的小提琴声,我快步的走着,心情愉快得没有空闲去欣赏那缠绵的曲调,还在琢磨着约了两位同学去打网球。可当我听清楚那首曲子时,整个人便如遭雷击一样呆住了。这曲子怎么那么样熟悉,好象一段尘封的记忆里流淌的小河。桃林、风筝、那个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男孩子。刹那间,我觉得呼吸都急促了,手心因为紧张也出了汗。彤!是彤来了。过了这么久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我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正午的太阳使我有些晕眩,这是幻觉吗?彤明明已经走出了我的生活,我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可是他又怎么会来到这儿?这首曲子只有他才会拉。我慢慢的走到音乐教室门口,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子正背对着门在拉琴,这不是彤的背影。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脸也不是彤,他和彤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彤斯文干净,整洁清秀;他却是邋遢狂野,满头乱发,脸上还有胡茬,一派艺术家的不修边幅。我无力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书本掉到了地上。他走了过来,拾起书本递给我说:“你没事吧?”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碰痛碰痛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低而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可这不是彤,我还是没有见到彤。现实不是电影,奇迹不会出现的,见不到就是见不到,而且是永远。我用手支住头,感到有些软弱无力,“你是谁?为什么会拉这首曲子?”“你不舒服吗?”他关切的问:“我送你回宿舍好吗?”说着扶我站起来。
我就这样靠着他回到了宿舍,他送我到门口,并问我要不要他帮我打饭。我看着他,说:“你到底是谁?”他一笑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乔”说着伸出一只手,一如当初彤的样子,我情不自禁伸手和他一握。就这样,我糊里糊涂的和乔走到了一起。他对我非常的呵护和宠爱,只是不告诉我他从哪里学会的那首曲子。我也不再追问,只是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我非非常常的爱乔,可以说是迷恋,好象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一样,好象空虚了几辈子的心忽然有了坠落地面的踏实感。我最喜欢他说“我爱你”这句话,几乎每天都要问他:“你爱我吗?”他也会不厌其烦的回答我:“我爱你!”
当春暖花开时,我们奔走在草地上放风筝;当繁星满天时,我们会并肩坐在山顶上数星星。有时我在树下睡觉,他就会静静地守在旁边等我醒来;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就会细心的为我拢到脑后,再吹乱再拢,再吹乱再拢,直到我忍不住一笑。他便会捧着我的脸说:“你微笑得象个天使,要常常笑知道吗?”我渐渐笑不出了,说:“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哪句话?”他愣了一下。“微笑得象个天使”我说,心里碰痛碰痛的感觉又来了。“你一直在迷惑我是吗?”我抬头看着他,“你说的话,作的动作,拉的曲子,都是彤说过、作过、拉过的,你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要我变成神经病吗?”我的声音已经不稳定。“不,不”他摆摆手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安心要学他,只是觉得你喜欢这样,我只是想让你开开心心,想让你……”“够了!”我大喊,声音是颤抖的,“你凭什么要这样去以为,谁要你们这样做了?我不开心关你们什么事?谁要你们管我了,你们想让我快乐,可每次只让我更痛苦!”我一步一步逼向他:“你到底是谁?和彤是什么关系?”他看着我愤怒的脸,叹了口气,半晌说:“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我喘着气,等他往下说,“他有病,有很重很重的病,而我爸爸是他的医生。所以我们常常在一起,又因为喜欢拉琴而无话不谈。他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说你是他见过的最特别最可爱的女孩子。就因为他说得太多了,说得连我都对你熟悉了,到后来简直是爱上你了。彤说过你最喜欢问他是不是爱你,而他从来也没说过,一次也没有说过。一定伤了你的心……”“所以”我接口说:“你就来为他说,他没有做到的事,你来为他做到。你故意让我分不清你和他,因为你要为他还债!”“不!”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定了:“我不是来为他还债,我也不是为他说我爱你,我是……”他看着我,吃吃的说:“为了我自己。”我的眼睛湿润了,把头扭向了一边。他轻轻的走过来,扳过我的脸让我面对着他,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爱你,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开始了。虽然你一直把我当成他,但从今天起我要你真正的爱我而不是他。虽然那首曲子不是我写的,但在拉它的时候,我付出了同样的感情。或者这是上天的安排……”我挣开了他的手,轻轻的说:“彤呢?他死了吗?”他耸了耸肩说:“也许是的,也许不,谁知道呢?总之他是离开了,他说过不要死在病房里。”我转身慢慢的向前走去,不再看他一眼,泪水却奔涌而出,这是离开彤以后第一次痛哭。身后传来乔的喊声:“他是爱你的!”我怔住了,再也迈不开一步,多年的心结终于打开了。乔永远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回头看着乔,乔也流泪了,对我点头说:“是彤亲口告诉我的。”我朝乔飞奔而去,乔张开双手,我们紧紧的拥抱了。乔含泪说:“他要我告诉你,那首曲子叫‘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哭了,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满满的分不清是喜还是悲,只知道忽然之间发现原来盼望已久的东西早已得到,原来冥冥中的一切早以成定数。张开嘴我喊出了几年来第一次的深情呼唤:“乔——”
多年以后,在乔的一场演奏会上,我们合奏了那首曲子。我忘我的弹奏着,台下坐着乔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当这首曲子在剧场的上空回荡时,我清楚的听到了彤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要微笑知道吗?你微笑的样子象天使……”于是,我笑了。虽然还是有泪,但我没有忘记微笑。笑对观众,笑对得失,笑对人生。
醉青衣
青衣不尽罗裳美,而我却是那不起眼的青衣,只配衬托罗裳的繁华,爹娘曾给我起名叫倾城的,可我却偏偏执着于青衣,倾城太过招眼,青衣反而更适合我,不管多少人笑谈我貌美不比姐姐倾容,我只一笑了之,花自飘零,水自流,我也自有我的志向。
我只想酿出这世间最好的酒。
在江南诗意甚浓,荷花满开的地方,不少才子佳人在湖边约会,我却终日穿赫石色青衣,日日守侯在我的酿酒房,半步不出。
倘若能酿出唇齿留香的琼浆玉酿,就算没有美貌,也能迷倒众生了吧,可我不志于此,那些你依我畏的甜蜜,从来不属于我这样不解风情的粗人。
而我也自知没这个资格,像我这般高大的身材,倘若生成个男子更好吧。
爹娘却偏急于给我找个人家,可我这不争气的容貌不知道吓走了多少人。我知道若不是显赫的家世,恐怕不会有人上来提亲,所以我只能献上我的佳酿,可却偏偏无一人有幸,能体会酒后的芬芳,统统都在押第一小口的时候醉倒,不省人事,最后只能叫爹爹亲自背回家。
哎!这些没酒量的无骨男人啊,如何配我这千杯不醉的青衣,如何同我共同完成酿酒大志。
可偏偏在我看见他的时候,我的心意在动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美的男子,足以翻天覆地,改变我十几年的决心,但我还是大摇大摆的给他敬上一杯我的新作,就在我瞪大自己的两只杏仁眼不留缝隙的看着他的时候,他却将一整杯酒一仰而尽,然后给我一个魅倒众生的笑容,豪气的说,真是好酒,罗姑娘可否赏脸,再来一杯?我的自信心在那一刻轰然倒塌,我万辛万苦酿了四个月又十四天的琼浆,又满怀欣喜的给它起名叫‘美人醉’,却醉不倒他,自此我便万分讨厌这个人,我生气的说,这酒可是精品,怎能轻易给人?
他却只莞尔一笑,说,罗姑娘恐怕还没喝过这世间最好的酒,那才叫人醉生梦死,然后就自我陶醉的回味着,仿佛那酒就在眼前。
他是第一个说我酒不好的人,我感到不服气,于是便别过脸不屑的问,那你说,什么样的酒才是最好的酒。
一种花草做的酒,他微微一笑说道。
花草?活这么大我还没听说过用花草做酒的,我想他一定是胡乱说说来骗我的,那种枯涩的草能做出什么东西,怎么能和我精心培养的五谷稻米相比,于是便嫣然一笑说,公子所说的酒我没见过,更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花草做的酒,你既然说我的酒不是最好的,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什么才叫最好的酒。说完我便扯高气扬的看着他,看着他逐渐扭曲的面孔,我知道自己这样说有些过分了,但我却无法容忍他说我的酒不好。
罗姑娘不信就算了,又何须出此言诬蔑别人的话,既然你不相信,我又有什么必要拿给你看,说完他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看来是和我一样的犟脾气,容不得别人的一点不敬。我冷冷的笑笑,既然你拿不出来,又何必出此言戏弄我,这全世界还没有一个人说我的酒不好。他转头涨红着脸怒视着我,像是对我的话极度不满,不可理喻,他丢下这句话便大步迈出房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生气的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嘴角终于扯出了一抹不知是苦涩还是得意的笑,这样的结果我早已预料,所有来提亲的人在这都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或是生气,或是不满,或是被我醉倒,而结果也正是我所想看到的,因为没一个人会真心想娶一个丑女。
而他也是,他骂我丑,骂我不好都可以,但惟独不能说我的酒不好,不能侮辱我唯一的爱好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