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故事可以重来一遍的话,
仰融一定会把“下一个场景”设在大连或辽宁省的其他某个城市,
而不是南方的宁波。
一位有惊人商业天才的企业家失足于一个政商常识。
仰融的故事再次证明——
没有学会妥协的企业家很难在中国商界成功;
没有学会“政商博弈术”的企业家甚至很难在商界立足。
① “5·19行情”:1999年5月,在席卷中国的网络科技股热潮的带动下,中国股市走出了一波升势凌厉的飙升行情。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上证综指从1100点之下开始,最高见到1700点之上,涨幅超过50%,其间涌现出了无数网络新贵,而其中的龙头亿安科技、海虹控股、四川湖山等股价更是被炒到了一个非理性的高度。次年春节,沪深股市在充分消化“5·19行情”的获利筹码之后重拾升势,上证综指不断创出历史新高,并于2001年6月14日达到最高点2245.44点,随后调头大挫,进入了长达4年的熊市之旅。
中国第一批29名股市操盘手情况表
也许过了很多年后,当教授们在课堂上讲述中国汽车的成长史时,都会不可避免地以一种褒贬难辨的口吻,幽幽地说:“从前,有一个人,叫仰融……”
这是一个开头很像神话的故事。在一片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突然横空杀出一个连名字和故乡都十分神秘的武士,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他的武功授自何人,他挥舞着一把叫资本的战刀所向披靡。这是一个善恶难辨、面目不清的武士。他试图拯救一个已经丧失了斗志、日渐沉沦的行业,在某些时刻,他仿佛已经成功了。这个神勇的武士看上去是那么强悍和无所不能,但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①。为了避免灾难的发生,他精心地设计了一个庞大而云缠雾绕的“资本迷宫”。
但是,这个设计了迷宫的人,最终还是在迷宫中走失了。他的结局是成了一个在逃的通缉犯,在大洋彼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10年打下的“帝国”一天天衰弱沉没。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到底是武士的悲剧,还是那个行业或时代的悲剧。
他的故事很曲折,很惊心,也很悲情。即便过了很多年,当人们谈论起他的时候,仍然会感觉百味杂陈,一言难尽。
亮相: 催生“中国第一股”
1991年夏天,中国商业界最轰动一时的新闻是“罐头换飞机”。南德集团的牟其中用价值4亿元人民币的500车皮日用小商品换回4架苏制图-154飞机,他自称从中赚了8000万元到1亿元。这桩颇有点异想天开的交易,在媒体的大肆渲染和报道后广为人知。所有的人都对之津津乐道,惊叹为资本经营的天才典范。在上海东湖宾馆7号楼的办公室里,当人们正热烈地议论着这件事的时候,35岁的仰融坐在高背大皮椅上,一脸的不屑。当时,他潜心策划的一个资本项目运作已接近尾声,而从日后看来,它的确比以物易物的“罐头换飞机”要高超和精妙得多。
在很多年里,仰融把自己的出身和经历包装成了一个谜。他自称是安徽徽州人,西南财经大学毕业,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在一次公司内部会议上,他介绍自己的经历时还说:“在越南打过仗,1988年受了一次大伤,腿断了,头也打开了,三进手术室,奇迹般地、没有残疾地活了下来,这以后便开始既珍惜又藐视生命。”而实际上,他出生在江苏省江阴市北国镇,原名叫仰勇,兄弟4人。他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是1995年前后的事情了,在这之前他应该没有读过任何大学。初中毕业后,他先是做了一阵子的厨师,后来承包过家乡的一个小商店,再后来到江阴市外贸公司上班。他有一个叫仰翱的二哥,在无锡办了一家精细化工厂。1989年9月,仰融所在的外贸公司发行400万元企业债券,他就拿着这笔现金跑到上海去炒股票了。此人自幼胆识过人,天性颇不安分,在浑水一片的早期股票市场上自然如鱼得水,成了第一代资本炒家。当年的上海东湖宾馆是早期炒家们聚集的根据地,沪上颇有名的杨百万、刘太、朱焕良等人都曾在此扎营坐庄,仰融日日跟这群人厮混在一起,兴风作浪,很是赚到了一点钱,同时也历练出一番纵横捭阖的运作本领。在某一天,他索性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仰融,大有“仰仗金融”的寓意。1990年前后,因机缘凑巧,他结识了一个大人物。
这个大人物是中国金融学院党委书记许文通。许老先生是江苏启东人,仰融的邻县同乡。他是老资格的金融教育家,中国金融系统很多显赫的官员和学者都曾经受教于他,在这个圈子里人脉深厚,一时无二。仰融虽非科班出身,但他独有的资本嗅觉和精干的操作能力却颇得许老先生的欣赏。通过许文通,仰融结识了一些高层政商人士。在这种交际中,仰融视野陡开,褪去了不少草莽气,因而也比苟且于灰色角落、只知道倒买倒卖的杨百万等人有了更远大的前程。在许文通的鼎力襄助下,仰融赴香港创办华博财务公司,其初始出资方为许文通担任董事长的海南华银国际信托投资公司①。
20世纪90年代初期,许多机制僵化的国有企业已经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报纸上开始连篇累牍地讨论国有企业的“生与死”。而在许文通等人看来,要把国有企业搞活,仅仅靠管理松绑和财政输血显然是条走不通的死路,因此必须在制度架构和运营模式上有大胆的创新,而资本市场无疑是最可倚重的一种资源和手段。年轻气盛的仰融很是赞同这种理念。于是,在圈内人的引领下,他接触到了东北一家陷入困境的国有客车厂,它就是沈阳金杯客车厂。
沈阳金杯客车厂是一家组建不久的工厂,1987年,沈阳农机汽车工业局将局内的50多个小型的汽车修理和部件工厂拼凑在一起,由快到退休年龄的副局长赵希友出任厂长。赵希友虽已年近60岁,却是一个很活跃和有闯劲的改革家。金杯创建之初,人员涣散,设备老旧,资金缺乏,几乎一无是处。赵希友想到了发行股票的办法。根据当时的报道,金杯是东三省第一家被允许公开发行股票的股份制企业。赵希友的募资规模是1亿股,每股1元。为了融到资金,赵希友使出了浑身解数,他甚至跑到北京国家体改委的大院里贴布告卖股票,好奇的媒体记者对这个新闻大加报道。不过,他摆摊一天,也仅仅只卖出了2.7万股。就这样,从1988年底开始发行股票,历时1年有余,还剩一半股票在自己手上。就在这个时候,仰融北上,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了焦头烂额的赵希友面前。他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你把剩下的股票都卖给我吧。”更让赵希友匪夷所思的是,这位南方来的年轻人对他说:“我要让金杯成为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
1991年7月22日,仰融以原始股的价格买下了4600万股记账式股票。这些股票被装在20个纸盒箱子里,从沈阳空运到了上海,在东湖宾馆7号楼的地下室里,仰融从上海财经大学雇来一个班的学生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把它们一一填名过户。于是,他成了金杯的大股东。
日后一个始终没有解开的谜团是,仰融用于购买金杯股票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2003年,仰融在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称,他投入金杯的资本,一部分是向其兄长借的,另一部分是在上海炒股所得。而据很多股市专家指出,1990年前后的中国资本市场规模非常之小,深圳和上海的两个证券交易所都是在1990年12月才正式创办的,进入流通的股票不到区区20只,仰融纵有通天奇才,也绝无可能在一年半载里敛聚起数千万元的财富。据大学毕业就跟随仰融的苏强称,在1991年3月,他到东湖宾馆投奔仰融的时候,“在仰融手下,主要也只是三五个人,没有什么职务,成天拎个包,里面装好多身份证和图章飞来飞去,和企业管理绝不沾边。什么是合法的,什么是违规的,说不清楚”。另据2003年的《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有档案显示,仰融策划收购沈阳金杯,其投入的所有现金都来自许文通掌控的海南华银国际信托投资公司。
在购股事宜完成后,仰融迅即赴美。在纽约,美林证券分析师汪康懋正翘首等待着他。据汪康懋回忆,仰融穿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走在狭窄而高楼耸立的华尔街上,他大声说:“我们要把五星红旗插在这个地面上。”在汪康懋的牵线下,第一波士顿证券公司答应做沈阳金杯上市的承销商。汪康懋还记得他第一次去沈阳工厂时的吃惊心情。尽管他已经对中国国有企业的落后状况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眼前看到的景象还是让人十分气馁:“金杯汽车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厂,有50来个部件厂,很粗放,很差,手工作坊型的,根本拿不出手。工厂的厕所是漏风的,国际会计师事务所的女会计师都不愿进去。”当时的企业现状是,金杯几乎没有什么优质资产,其主要出产的海狮客车每年只能卖出2000辆,有99%的零部件都是从日本进口的,时值日元狂涨,工厂的回笼资金还不够买零部件。在国际资本市场上,纽约证券交易所一向以规范严格而著称,在当时,连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都没有企业在这里上市过。可是,在汪康懋、仰融两人的运作下,沈阳金杯的上市文件竟通过了美国证券监管机构的审查,最终得以被批准上市。客观而言,论及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国有企业,怎么也轮不到名不见经传和了无生机的沈阳金杯。其之所以能意外胜出,主要得益于美国资本市场开始对“中国概念”特别青睐,而他们又对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毫无认知。就这样,送到门口的“金杯”成了被选中的对象。
在1年多时间的上市过程中,英语不太好的仰融其实只去了两次纽约,美国方面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汪康懋等人奔波搞定,而他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国内资本的组合上。种种迹象表明,在进入金杯的时候,资历浅薄、民间炒家出身的仰融与其说是收购者,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活跃于幕前的操盘手,在他的身后隐藏着一个强大的政商关系群和错综复杂的资本网络。然而,这位心思缜密的人显然不甘于扮演这种“皮影人”式的江湖角色,他要拥有自己的“王国”。就在买下金杯股票的当月,华博财务公司、海南华银国际信托投资公司与沈阳金杯汽车制造有限公司组建了新的沈阳金杯客车制造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998万美元——之所以是这个很奇怪的数字,是因为当时政策规定,3000万美元以上的合资项目要上报国务院审批。金杯占60%的股份,华博和华银分别占25%和15%的股份。1992年,华银把所有股份又转让给了华博。6月,在高人的指点下,仰融悄悄在素有“免税天堂”之称的太平洋小岛百慕大设立了一个项目公司——华晨中国汽车控股有限公司,此公司由华博100%控股,沈阳金杯客车制造有限公司40%的股份被全部注入这家专门用于上市的“壳公司”。到8月,仰融以“股份只有40%,不符合在美独立上市条件”为理由,又安排了一次关键性的换股,将华晨对金杯客车的控股比例扩大到51%,成为该公司的控股方。与此同时,仰融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华博的资本改造,其股权结构改为仰融占70%、另一自然人占30%,法定代表人仍是仰融。在这一过程中,许文通与华晨的关系十分耐人寻味。在数次洗牌后,收购资本的提供方、国有性质的海南华银日渐淡出;1993年,许文通离开海南华银,随即出现在“华晨系”的控股核心——香港华博财务公司,并出任董事长。
很显然,仰融通过这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资本重组充分放大了自己在这个上市项目中的权益。他在资本运营上的卓越想象力和操作才能,在这个时候已经鲜明地展现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在当时被他自诩为精妙之笔,而日后却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当时,沈阳金杯要在美国上市,仅凭一个国有企业的概念还不足以引起美国投资者的兴趣。于是,在幕后人士的指点下,1992年4月,仰融的华博与许文通掌管的海南华银、中国金融学院以及中国人民银行教育司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其性质是“非官方的非营利性组织”,注册资金由中国人民银行教育司从“事业创收”中拿出10万元,华晨则出资100万元,仰融出任董事、副会长。随后,华晨公司隐身其后,其资产以“划入”的方式全部装入基金会中。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基金会对于金杯的上市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参与上市全过程的汪康懋证实说,美国证监会官员到中国考察时,中国人民银行出面进行了接待,一些文件都是在中国人民银行的一个会议室里签署的。汪康懋说:“没有他们,华晨上市不好办。”
将一个有中央银行背景而性质又是非官方的非营利性组织的基金会,作为上市公司的主要股东,实在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构思。它既可以激发投资商无限的想象空间,而又对实际运营不造成影响,这可谓是华晨上市一案中最为精妙和关键性的一着。然而,造化弄人的是,10年之后,正是这精妙的设计最终造成了一代枭雄仰融的出局。
1992年7月,金杯汽车A股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10月,以金杯客车为主要资产的华晨公司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第一股”,在华尔街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获得超额认购85倍,融资7200万美元。《华尔街日报》在报道中说:“这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也许从今天开始,社会主义中国真正融入到了资本主义的游戏中。”
将一家效益乏善可陈、毫不起眼的公司重新“包装”,居然能够在国内及全球最重要的资本市场上双双融资成功,这可算是一个罕见的事件。当时的中国,证监会尚没有成立,连《公司法》都还在讨论之中,华晨的海外上市游走在政策的边缘地带,居然突围成功,非专业出身的仰融财技之高超实在令人钦佩。日后,他十分自得地对《中国企业家》记者说:“外国人认为我是推动中国企业国际化的第一人,他们说中国国际化的税收是我推动的,中国企业国际化的上市准则是我推动的,上市的国际会计准则是我推动的。后来,很多中国公司到美国上市,全是拿我的招股说明书换成它的业务内容跟着上市的。”其言不无夸张之处,但也大半算是事实。全球知名的哈佛大学商学院便曾把华晨上市招股书收录为经典案例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