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则对厉以宁的“重型化阶段在中国不可逾越”论提出异议。他认为,经济结构在向重型化工业方面转化,其调整的主力其实不是中央政府,而是地方政府。原因有两个:其一,政府作为调整主体,财政收入、政绩考核决定政府必然要搞产值大、税收高的重化工业;其二,政府也有能力发展重型工业,因为它拥有土地和贷款权这两个最大的资源。吴教授认为,产业结构调整应该发挥市场的力量,现在政府在那里纷纷投资、纷纷参与是不对的,而且,现阶段中国在工业化的道路上不应选择重型化,而要依靠第三产业和小企业的发展。
厉以宁与吴敬琏观点的对立,事涉中国经济的成长路径,也对日后评判铁本事件有宏观上的参照意义。
当戴国芳在常州的长江边为他的钢铁梦想激动不已的时候,中国经济界和传媒界正展开着这两场与他干系很大的讨论。可惜他无暇关注到这些艰涩的“书生争论”。他平日很少读书看报,一位相熟的北京专家曾把《中国企业家》上的那篇文章带给他看。专家最后说:“如果你的项目做成,你就肯定是中国首富了。”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戴国芳憨憨地笑了。他没有听出“如果”那两个字里隐藏着的万千玄机。
戴国芳的一句“赶超宝钢”,在一些人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钢铁,对于一个现代国家而言,曾经意味着一切。自工业革命以来,一个国家的钢铁生产能力几乎是国力强盛的象征物。冷战期间,美苏对抗在相当长时间里其实是一场关于钢铁的竞赛,苏联领导人斯大林提出了“钢铁就是一切”的口号,而美国在钢铁工业上的投入也不遗余力,很多年里它一直是全球第一钢铁大国。
新中国建立后,毛泽东对钢铁也情有独钟。在综观天下大势后,他总是以钢铁为最重要的指标,并尊之为“钢铁元帅”。正是基于如此浓烈的钢铁情结,毛泽东提出了“以钢为纲”的国家战略。1959年,他提出赶超英国,不是15年,也不是7年,只需要2到3年,2年是可能的。这里主要是钢。在这一赶超目标下,他发动了“大跃进”,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1978年,中国拉开了改革开放的新帷幕,国门开放,百业俱兴,第一个被引入中国的大型项目,便是上海的宝山钢铁厂。这一年的12月18日到22日,中国当代史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的中心议题,讨论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就在全会结束的两天后,总投资达214亿元的宝钢公司在上海北郊的一片海滩上打下了第一根桩,它被国内外舆论视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中国的钢铁工业一直处在快速膨胀的阶段,年均产量增长超过20%,1992年,中国的钢铁产量首次超过美国跃居全球第一。
2001年之后,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进一步造成了钢材的全面紧缺,中国全境再掀炼钢狂潮。大型国有钢铁公司纷纷宣布投入巨额资金开建新项目,地方的中小型钢铁工厂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钢铁业原本是一个巨额投入、长期产出的行业,可是在旺盛需求的拉动下,它竟成了一个可以短线投机的暴利型行业。在长江三角洲一带流传着“五个一”的说法,“生产1吨钢只需投资1000万元,100万吨的产能只需1年建成,1年就可收回投资”。这种疯狂的投入产出效率,让其他行业的人听来近乎传奇,就连一向被视为暴利行业的房地产业的企业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万科地产的当家人王石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请问我们的企业家,你们当年搞轻纺和一般制造业的时候得多少年收回投资?现在搞重化工业投资竟然提出1年回收,那不是投机是什么?”
有资料显示,2002年前后,全国的炼钢企业从20世纪80年代的114家增加到了260多家,平均规模不足年产70万吨,其中200余家的平均规模还不到年产10万吨,“散、乱、小”的问题非常突出。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亿元,投资同比增长96%。与钢铁行业相类似的是,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水泥投资增长了121.9%。宏观投资过热,渐成最高决策层的共识。2003年年底,宏观调控的大闸终于拉下。12月23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2003〕103号文,即《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第二年的1月,再发文《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2月4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审计署、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的人员,组成8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便是那些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民营企业。
就这样,戴国芳和他的铁本,被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惊涛骇浪。
宏观调控的分水岭
铁本悲剧性地成为2004年那场宏观调控的“祭旗者”,却是由非法用地问题意外引发的。
2月初,几个新华社记者在江苏搞调研,他们的调研题目是各地兴建高尔夫球场和大学城的占地问题。在南京的采访中,一位专家无意中说了一句:“常州有个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们直觉地认为,建钢厂肯定需要大量土地,或许也有非法占地的问题。他们致电询问国土资源部,得到的回复是该部并不清楚这个项目。于是,记者们转头到了常州,一路沿江寻找到了钢厂工地。2月9日,一篇题为“三千亩土地未征先用,环保评审未批先行”的内参材料递到了中央高层。不久后,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和国家环保总局派出调查组赶赴常州。
在宏观调控的背景下,铁本问题很快从毁田占地变成了违规建设。处在事件漩涡中的戴国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那些日子他整天在工地上奔波。根据他的预算,到5月底,钢厂的第一只高炉就可建成,马上可以投入生产,到那时“生米就煮成熟饭”。他对手下人说:“这么大的项目,建成就建成了,最多是罚款,不可能拆掉。”然而,事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自上年12月国务院通知下达后,各地的重化工业项目投资并没有降温的趋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全国第一季度的固定资产投资同比仍然增长了43%,创下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最高增长率,其中钢铁行业的投资增幅更是高达骇人的107%。此时,有非法占地、违规建设等多项重大嫌疑的铁本项目跳上台面,无疑成了一个最合适、也最典型的惩戒对象。
面对声势浩大的调查,从来没有应付过大场面的戴国芳方寸大乱。他和他的谋士们“天真”地认为,铁本问题也许花钱就能够摆平。于是,他向上级呈递了一份“自查报告”,内称:“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自2000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价值十几亿元废旧钢铁,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万元……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应承担相关责任。”这份为了“花钱消灾”的自查报告,是戴国芳为挽救铁本而做的最后努力,他将抵扣税款迅速补缴至当地的国税局。出乎他预料的是,正是这份自查报告在两年后成了检察院最有力的指控证据。
3月20日,遭到巨大压力的常州市组成了铁本项目清理工作领导小组,紧急下达了停工令。月底,国务院领导抵达江苏,常州市委书记、市长被召去汇报铁本项目及其所引发的问题。
4月初,一个由九部委组成的专项检查组赶赴常州,对铁本项目进行全面检查。这是自1990年的柳市事件①后,中央九大部委第二次针对一个地方项目进行空前的联手行动。19日,戴国芳和他的妻子、岳父等10人被警方带走,原因是“涉嫌偷税漏税,且数目可能很巨大”。
4月28日,九部委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向温家宝总理汇报查处情况,其定性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通稿,列举了联合调查组认定的铁本五大问题:
——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次将投资高达105.9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
——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
——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20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
——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
——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针对铁本事件的行政处理亦史无前例,8名政府官员和银行官员受到严厉惩处。其中,常州市委书记范燕青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常州市人大副主任顾黑郎被罢免,并给予留党察看的处分;扬中市委书记宦祥保被撤职;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王明详、省发改委副主任秦雁江、中国银行常州分行行长王建国等被撤职或责令辞职。
戴国芳的家产8万元被查封。
铁本公司被高调处理,是2004年度宏观调控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人民日报》在题为“坚决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社论中指出:“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做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这个社论,将铁本在此次宏观调控中的典型角色表露无遗。铁本事件被认为是本轮调控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中央政府一直试图通过货币政策的调整来达到控制投资过热的目的,可是,在成效不明显的情况下,政府断然更弦,强行加大了行政调控的力度。此后,众多民营企业在钢铁、电解铝及水泥等行业的投资项目纷纷搁浅,上海复星集团郭广昌的建龙项目、四川希望集团刘永行的三门峡电解铝项目均被勒令中止。
铁本之死与建龙之活
在雷霆万钧之下,铁本终不得苟延,成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宏观调控运动的牺牲者。在它被严令停工的时候,银行贷款资金的投入已经达到26亿元,在这个意义上,铁本倾覆,财务损失最大的是那些冒险的国有银行。
在铁本事件中,以下现象非常之耐人寻味:
在钢铁等行业,正当民营资本被严令喊停的时候,国有及国际资本则纷纷大踏步挺进。就在铁本事件发生的同时,宝钢与当时世界最大的钢铁公司阿塞勒、第二大公司新日本制铁三方合资,开建1800毫米冷轧工程,此外,还与澳大利亚哈默斯利公司签署了每年购买700万吨铁矿石的长期订购协议。公司总裁兼董事长谢企华宣布,宝钢打算在2010年前斥资500亿元到600亿元,将产量从2000万吨扩大到3000万吨,增加50%的产能。这一新闻,震惊全球钢铁界。
随即,中国第四大钢铁企业武汉钢铁集团表示,武钢的几个大规模项目,已经通过国家发改委审批,总投资将超过200亿元。其他的国有大型钢铁企业也纷纷启动新项目:本溪钢铁集团与浦项合作,启动了冷轧板项目;鞍山钢铁集团与欧洲第二大钢铁公司德国蒂森克虏伯共同投资1.8亿美元,建设年产40万吨的热镀锌板项目;唐山钢铁集团、马鞍山钢铁集团则与世界最大的矿产资源企业必何必拓公司分别签署了300万吨铁矿石的订购协议。
跨国钢铁公司在中国的投资步伐似乎也没有停滞。就在戴国芳被拘押3天后,在距常州仅105公里的苏州工业园区,澳大利亚博思格钢铁公司投资2.8亿澳元(约17亿元人民币)的钢铁项目举办了热热闹闹的奠基仪式。公司总裁毛思民说:“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不到1个月我们就拿到了营业执照。”苏州工业园区则透露,博思格的项目从递交申请材料到颁发营业执照,前后只用了7个工作日。
有媒体评论说,一个17亿元的项目,7天之内就搞定营业执照,这对于国内绝大多数地区的投资者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按照国家现行规定,投资在5000万元到2亿元的项目须由国家发改委审批,2亿元以上的项目报国务院审批,整个程序烦琐,没有一年半载不可能批得下来。况且,钢铁投资正是宏观调控的重中之重,铁本事件又近在眼前,博思格项目审批的神速实在让人惊叹。新华社记者徐寿松在《铁本调查》一书中十分感慨地写道:“同一产业,同一时间,同一省份,铁本和博思格,一土、一洋两家钢铁公司的命运何以相隔生死两重门?有人在门里轻歌曼舞,有人在门外长歌当哭。”
从全年度的行业数据来说,也能够让人们看到真实的一面。在铁本被严处之后的几个月里,全国的钢铁产量似乎得到了短暂的控制,可是从6月起就逐月加速回升,7月开始日产水平连创历史纪录,至10月更是突破日产80万吨,达到80.44万吨。前10个月,全国累计生产钢材2.72亿吨,比上年同期增长24.12%。2005年,钢产量继续在高速增长的轨道上前行,全国生产钢材3.71亿吨,同比增长又达到24.1%。更有意味的是,在2004年,全国只有两家钢铁厂的钢材产量超过1000万吨,而到2005年则一下子猛增到了8家,其中除了沙钢,均为国有大型企业。
从数据的意义上看,铁本的“杀鸡儆猴”效应并没有真正达到。由此案,有人因此将宏观调控戏称为“宏观过热,调控民企”。
即使是在被调控的民营企业中,命运也各有迥异。与铁本同时被勒令停产的宁波建龙就有另一番生死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