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大败局(全新修订版)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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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九: 中药的“最后一次失败”(1)

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

① 柳市事件:1990年5月,国家七部局对温州乐清市柳市镇的低压电器企业进行查处整肃,全镇1267家门市部被关闭、1544家工业户歇业。这是当时轰动一时的打假制劣行动。详见吴晓波著,中信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上)》的1990年一章。

对中国企业家颇多批评的大前研一

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公司,都有那么幸运,可以站在一个行业的高地上向“全球第一”的目标发起冲锋。在那些有可能的行业里,中药应该是最被寄予厚望的一个,它发源于中国,并在这里有深厚的学科基础、消费市场及民众认同。

赵新先的三九集团是中国中药企业中唯一一个把产值做到将近100亿元的企业。它曾经构筑了一个令人生畏的企业集群;它的产品曾经风靡全国;它曾经拥有3家上市公司,在连锁药店、健康网站、中医医疗设备等领域的扩张业绩无人可及。

当它的冲锋最终疲软下来的时候,似乎也意味着,一场长达20年之久的世纪决胜悄然落幕,在未来的市场上,中药可能连与西药一次势均力敌的失败机会都已经难求了。

一个人的三九

1985年8月7日,深圳城郊的笔架山上,茅草丛生,满目荒芜。赵新先躺在一个铁皮做的狗棚里,他用铁锹当枕头,用军衣当被子,曲身而眠。从撬起的铁皮缝里,他瞧得见南方浩瀚的星空。那年他已经43岁了。

赵新先是广州第一军医大学下属南方医院的药局主任。他受命到笔架山上创办南方药厂。跟着他创业的有6名医院的员工和8个聘用的工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夫人。这支由军人组成的小团队自然有超人的激情,他们用7天时间就安装了别人要花1个半月才能装上去的粉碎机,在20天里打出了一口日抽水量1200吨的机井,在3个月里铲平了15万土方的山坡,造好了两个标准化车间。

当时的中国已经沉浸在商业的狂欢中,医药行业大小企业林立,仅广东省就有200多家制药厂。年过不惑的赵新先要在这片“红海”中打出一番新天地并非易事,这时的他,全部的家当是医院拨下的500万元创办费。赵新先决意建一条国内最好的生产线。他构思了一套中药自动化生产线,把中药生产中的提取、浓缩、干燥三道工序合而为一,从投料到出产,全部流程实现自动化、管道化、密闭化,每天生产的药品,可供20万人一日两次的用药量,而全车间只需要9名工人,每班只要3人。在上级拨给的500万元经费中,原本只有50万元是设备添置费,赵新先冒着违反财务纪律的危险,擅自把盖职工用房的钱全部拿去添置新设备。就凭着自主创新和果敢大胆,他成功地建成了中国第一条中药自动化生产线。

赵新先手中还有一个宝贝,那就是治疗胃药的中药配方。这个配方是几年前他在粤北乡间从老乡那里得来的,原料是南方特有的三桠苦和九里香,对治疗胃病有奇效。他和南方医院消化科教授们日夜攻关,将之开发成一个纯中药复方冲剂。为了给这个胃药起名字,赵新先两天时间抽掉了5包烟,最后定名为“三九胃泰”。

慢性胃炎是中国人最常见的慢性病,胃药市场非常之大,同时也鱼龙交杂,混乱不堪。赵新先不但建厂、研发有一手,搞起营销来也别出心裁。他不像别的厂家那样扛着产品四处推销,而是穿上整洁威严的军服,到各大中心城市去开“学术报告会”。在商界和公众心目中,军队和军方医院的信誉一向很好。赵新先自是占了信用和权威上的先机。他把各地的卫生局、药材公司、各大医院和新闻媒体邀集在一起,大讲“三九胃泰”的病理和药理。赵新先一个月跑了10个城市,开了10场学术报告会,所到之处刮起了一阵“三九旋风”。等他回到深圳,订单已如雪片般追踪而来。办厂第一年,南方药厂就实现了1100万元的销售收入。

在广告营销上,赵新先有两个发明。他是出租车顶箱广告的中国发明者。1988年,他在一部美国电影中偶尔瞥见一辆车顶背着个广告灯箱的出租车一闪而过。第二天,他就跟广州市的出租车公司洽谈,在400多辆出租车上安装了“胃药之王,三九胃泰”的顶箱广告。这些车在市区四处跑,传播效果出奇的好。这种广告形式很快风靡全国,连香港也在两年后立法通过了这种广告行为。赵新先还是明星代言广告的首创者。也是在这一年,他说服著名的老电影艺术家李默然为产品做广告:“干我们这一行的,生活没有规律,常患胃病……三九胃泰是治胃病的良药。制造假胃药品,是不道德的行为,应该受到社会的谴责。”这则半功能、半公益的明星广告在中央电视台一播出,顿时就引起轰动。人们开始讨论,明星到底能不能做广告,李默然到底收了企业多少钱,这些争议让始料未及的李默然困扰不已,却把“三九胃泰”的名气越炒越大。

到1988年底,南方药厂的产值就达到了18亿元,实现利税4亿元,居全国500家最大工业企业第82位,成为当时国内知名度最高、赢利最好的中药企业。而当时,与三九几乎同时创建的海尔、联想、万科等公司的销售额无一超过10亿元,华为、娃哈哈则才创业不到1周年。1989年前后,赵新先一口气推出壮骨关节丸、正天丸、皮炎平等系列中药产品,它们的销售额在1年内都超过了1亿元。南方药厂在中药开发和市场运作上的能力,在国内已无人可以撼动。在某种意义上,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它是最成功的市场化企业之一。

南方药厂的快速崛起,使赵新先成为中国企业界一颗耀眼的新星。1989年4月,解放军总后勤部为南方药厂记集体二等功,授予赵新先“优秀军队企业家”称号,颁发二级英雄模范奖章一枚,还向全军作出了《关于向赵新先同志学习的决定》。9月,赵新先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的称号。

如果说赵新先的经营才略让人惊叹的话,那么,他以强人姿态所形成的“三九机制”则在当年更具轰动性。

就跟很多中国企业一样,企业家在草创期间起到了第一要素的作用,其经营能力及个人魅力成为企业取得成功的关键。在南方药厂奇迹般的崛起中,赵新先的才干无疑是最具决定性的,渐渐地他在企业内部形成了不可替代的绝对权威。1991年10月,解放军总后勤部出资1亿元从广州第一军医大学手中买下南方药厂,第二年,药厂更名为三九集团。解放军总后勤部对三九集团的管理实行的是最为宽松的法人代表个人负责制。其做法是,解放军总后勤部给赵新先充分放权,在组建企业集团的文件中明文规定只管赵新先一人,他对企业全部资产的增值和安全全权负责。在三九集团内,赵新先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下面不设副总经理,集团总部只设党务部、财务部和人事部3个机构,甚至连总裁办公室都没有,赵新先之下设5个秘书,分别处理相关具体事务。赵新先将这种管理设置,得意地称之为“一人机制”。

三九的管理模式,在当时国内的所有国有企业中绝无仅有,甚至是不可想象的。它突破了僵化的国有体制对企业的束缚,带来的结果是真正的政企分开,从而解决了国有企业10多年来始终难解的老大难问题。这是所有国有企业家们梦寐以求的制度设计。许多年来,他们受困于体制,如“笼中之狮”。而赵新先正是凭此硬是让自己合理合法地挣脱在绳索之外,使企业的成长始终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三九集团一方面享受着国有企业的种种制度优势,另一方面又靠“三九机制”而保持自由成长的空间。

关于“一人机制”最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1992年9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到三九集团视察,看后十分满意,临走时朱镕基提出要跟药厂的领导合影留念。他对赵新先说:“老赵,把你的那些副厂长叫来一起照。”赵新先说:“副总理,我这儿没有副厂长,领导就我一个人,我是厂长、书记、总工程师一身兼。”

这个细节被记者写进了报道中,赵新先的“一人机制”顿时在国内传为美谈。1993年,中央电视台编辑播出了一套介绍国有企业改革经验的电视专题片,第一篇是“海尔经验”,第二篇就是“三九机制”。1994年8月,《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的重要位置,连续发表了关于三九速度、三九机制和三九精神的长篇通讯,这种带有强烈政治意味的报道全面肯定了赵新先的改革成绩。

客观地说,一直到赵新先退休的那一刻前,他一直牢牢地掌控着这家国有企业。在其后的10多年里,三九的故事如过山车般跌宕刺激,而其得失成败也可谓“成也一人,败也一人”。

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三九因产品之卓越、机制之先进而无敌天下。“三九胃泰”实在是一个太优秀和能赚钱的产品,在后来的20年里,它几乎没有太多的更新换代,每年就可以给三九带来10亿元的销售额和上亿元的利润,在胃药市场上,没有出现过一个比它更成功的产品。“一个过于优秀的产品,常常给了企业家更多犯错误的机会。”这是所有商业规律中最让人欷歔的一条。

1995年5月1日,在美国纽约曼哈顿最繁华、也是最具有商业标志意义的时代广场,竖起了第一块中国公司的广告牌,在可口可乐、索尼、丰田等国际品牌的旁边,“999三九药业”的霓虹灯广告十分醒目。赵新先专程赴美召开记者招待会,他站在广告牌下接受数十家中国以及美国媒体的采访,侃侃而谈,顾盼生风。这应该是他企业家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时刻。第二天的《纽约时报》报道说:“这是中国企业第一次在世界上广告密度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商业区做了中文广告,时代广场由此出现了一种新的广告语言——中文。”

在后来的几年里,很多人出国到曼哈顿,必去参观这块三九的广告牌,它成为中国公司进入全球化的一道风景线。三九,让人们看到了中药复兴的曙光。

第一次扩张: “下山摘桃子去”

南方药厂归属解放军总后勤部之后,总后勤部先后3次将71家军队企业划归三九集团管理。这些企业分属旅游、农业、汽车、食品、酒业、房地产等多个行业,均与医药业无关。由此,三九集团搭建了一个多元化的成长平台。

对三九来说,这些企业好比是一堆“免费的果子”,看上去琳琅满目,吃下去却异常难咽。它们大多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部队为了弥补军费不足而搞生产经营的产物,工业基础差,人员老化,关系复杂,经营思路狭窄。不过,赵新先对此却显得非常兴奋。他认为这是一次三九集团迅速做大的天赐良机。他打比喻说:“这就好比部队的一次大扩编,尽管收编的是杂牌军,战斗力不强,但毕竟人多了、枪多了,我们靠三九机制完全可以把它们改造好。”后来的事实证明,赵新先对机制的积极效应过于乐观,三九为了维持一些企业的正常运作,每年必须投入上亿元的资金。

1996年,全国的国有企业改革进入最艰难的时刻,在民营资本及跨国资本的双向夹击下,深受体制之困的国有企业在很多领域里都出现了集体溃退的现象,不少地方财政已经无力支撑沉重的包袱。于是,“国退民进”成了现实的策略,出售或并购国有企业原本是一种被禁止或不受提倡的行为,现在也成了最可选择的出路,各地政府纷纷推出老企业改组、嫁接的新政策,企业并购风起云涌。正在扩张兴头上的赵新先无疑看到了这一趋势。他在企业高层会上说:“社会上这么多的资产闲置,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很快,三九拟订了大规模收购兼并的战略。

三九第一次“下山摘桃子”就非常成功。四川的雅安制药厂是国内生产中药针剂最早的厂家之一,到1995年底,这家老牌国有企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全年产值只有1000多万元,利润仅2万元。赵新先在一次出差中发现了这家企业,当即拍板投资1700万元予以收购,并委派最得力的干将入川经营。雅安厂的针剂贴上三九的品牌,通过三九的营销网走向全国市场,一年后产值就达到了1亿元,实现利税2000多万元。并购效应之显著,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收购雅安的成功经验顿时让赵新先雄心万丈。他认为,国有老企业的所有痼疾都是由体制造成的,只要将三九的机制和品牌注入,再加上适度的启动资金,完全可以让它们一夜之间铁树开花。1996年底,三九召开雅安经验学习会。会后,赵新先宣布成立三九投资管理公司,委派60多名干部,奔赴全国各地,专事收购兼并工作。

笔架山上号令一响,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冲下山去。在当时国内,三九品牌响彻天下,举目四顾,像它这样既有国有企业的正宗血统,又有资金、品牌和销售网络者,几乎没有几家。把企业交给三九,不但能够得以救活,而且没有贱卖国有资产的嫌疑。因此,赵新先每到一个省,书记、省长必出面接待;到了市里,更是惊动五大班子集体迎送,各地媒体更是追踪报道,热烈捧场。一些偏僻地方的企业听说三九开始大并购,便千里迢迢地跑到深圳三九总部要求兼并。河南兰考县一下子就把7家企业都“送”给了三九;在西部某省,一个酒厂的厂长下跪恳请赵新先“吃”掉他的工厂。

赵新先并购企业,主要有3种方式:第一种是“承债式”,三九把企业的资产和债务全部打包吃下来;第二种是“控股式”,三九出一部分资金成为企业的控股方;第三种是“托管式”,只管经营,不承担债务,从增长的效益中分成。总体而言,三九的并购成本非常之低。赵新先最倡导的并购理念是“输出机制不投钱”,也就是说,当地政府把企业送给三九来管理,再搭上一大部分的股份,三九付出的是“三件宝”:机制、品牌和渠道。湖南的郴州药厂是赵新先常常用来做宣传的例子。这家老企业是妇科中药生产基地,多年来获得的药品批号有50多个,可其经营却一塌糊涂,在被三九兼并前,年年亏损,资产负债率高达99%。赵新先兼并该厂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每个职工分送一本他主编的《论三九机制》,班组学习讨论两个星期,然后在企业内推行“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工资能高能低”的市场化管理,药厂的产品也贴上三九的商标,进入三九的销售渠道。1年后,药厂实现产值2200万元,创造利税300多万元。很显然,这样的案例跟雅安经验一样实在太富有戏剧性,足以让所有的地方官员们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