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旧时光的味道
15046400000022

第22章 有关欲望的西红柿

西红柿的身份很暧昧,以至于说不清楚它是水果,还是蔬菜。十八世纪以前,人们更不确定的是,它能不能吃。关于那个画家无意中吃了西红柿才发现它可以食用的故事,我今天还是觉得不可相信。无意中的发现,不应该是西红柿这种美丽果实传奇历史的开端,因为对于色彩如此艳丽的果实,人类应该是一秒钟也克制不住自己尝试的欲望。

从十六世纪英国俄罗达拉公爵将它当作观赏植物种到自己的庄园的那刻开始,有两百年的时间,人们一边欣赏着西红柿的美丽,一边克制自己去咬它一口的欲望。按照我小时候的经验,这是真正痛苦而且挣扎的漫长岁月。小时候,隔壁邻居家突然买了一块当时难得一见的香皂。有一天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围着这块放在椅子上的香皂足足犹豫了三秒钟,然后就果断地拿起它,咬了下去……接着我吐了一个下午,我以切身的体验发现,香皂无论它的香气多么诱人,都和肥皂一样,是不能吃的。香气欺骗了我的食欲,但你不亲自去尝一口,真的是很难甘心的。香皂如此,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的西红柿也应该如此。

西红柿,我们这里一般习惯叫做“番茄”,我们这里的“茄”念“qia”。而那个和食物联系在一起的“番”,我们总会联想到“饭”。在大棚种植和储藏技术都不发达的过去,所有的当季果蔬都具备着鲜明的个性和态度。当时节到来,它们如期而至,汹涌泛滥,势不可挡,一旦光阴兜转,风云突变,它们又忽然销声匿迹,无声无息。那时候,我整个夏季都在和西红柿及黄瓜作战,尤其是暑假待在外婆家的时候,下午外婆去打牌,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床上搁个篮子,篮子里放满洗好的番茄和黄瓜。如果那时候有人研究隔代教育孩子的名称,我想取名为“番茄儿童”或“黄瓜儿童”更为合适贴切。

等到过季的时候,满街都是要腐烂的西红柿,空气中弥漫着番茄酱的味道。那些没有卖出的,以一个低廉到几乎白给的价格出售。即使如此,也无法让爱贪小便宜的主妇打起精神去购买。我们天天喝的番茄蛋汤,在肚子中累计到了一个足以爆发的程度。可是,就是这样烂大街的东西,一到冬天,当我们吃着容易储藏的苹果的时候,假如看见一个孩子吃的是番茄,那一瞬间,吃苹果的幸福感荡然无存,只切实感受到了人间如鸿沟般的巨大差异。

即使番茄泛滥的时候铺天盖地,我们的吃法,也只有简单的几种,最直接的是生吃,复杂的一点,是切片用糖呛——我曾经热衷于吃糖呛的番茄。用开水烫下番茄,然后可以轻易剥去果皮,省得吃的时候再吐皮,切成小块,加一勺白糖,略等片刻,白糖化了就可以开吃。糖呛番茄最好吃的部分是最后呛出的番茄汁,甜得呛心,浓得化不开,以至于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不要直接咽下去,含在嘴里,等着那份浓郁的酸甜在口舌间渗透、扩散,而后一点一点地咽下去,直到全身心浸泡在这样别致的甜蜜里。

做菜的话,只有一种,就是番茄蛋汤。汤盛起的时候,挑点榨菜进去。虽是清汤寡水,却又酸又鲜,极开食欲,又去除油腻,是家庭中做得最多的一个汤。直到我上技校的时候,才在食堂里吃到番茄炒鸡蛋。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吃了。

西红柿毕竟是西方人发现它的食用功能,所以在吃法上,无疑要比我们丰富得多。据说十九世纪发明了番茄酱,作为一种调味品,它给了世界一种新的味道。所以当番茄进化成番茄酱的时候,许多食物有了大幅度的改变,犹如一个女孩进化成女人,她以前的羞涩演化成风姿绰约,风采无疑遮盖了她裙下的所有男人。她是鲜明的、张扬的,甚至是包容的、强迫的。无论什么菜式一旦用上了番茄酱,就不会再脱离那种酸甜的味道。同样,再平庸的食材,用上番茄酱,立刻就会拥有我们熟悉且强烈的风格。

番茄酱的味道,是最为诱惑的美好味道。而诱惑这个东西,只能浅尝辄止。人世间,欲望何其多,不然,一个诱惑,就摆平了全部。